退一万步说,纵使是曾祖父本人来了,一个家境优渥、科举正途出身的仕宦,不懂四季时令,不通市井俗务,又能对如今的困境做出什么改变呢? “怎么,信不过我?”林砚反问。 林长济随口敷衍:“没有。” “既然我来这一遭,就不会白来,你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,不要被家事拖累,只管用功读书,早日登科及第,说到底,林家的未来,还得靠你。”林砚道:“我知道你很难,我们一起勉为其难吧。” 林长济没什么好说的,只是点点头,神色凝重的离开东屋。 接着,林砚叫来长世。 三兄弟的母家是军户,林长世的模样随母舅,身材魁梧,肩背宽厚,乍一看更像个武人。 他性格老实憨厚,终日跟在大哥身后,让他往东绝不往西,让他去集市上买鱼,绝不会多买一块儿豆腐。 打量着林长世,林砚喊了声:“二叔。” “使不得使不得!”林长世忙是摇手道。 “没什么使不得,一是一二是二,从今往后,我就是林砚。”林砚笑了笑,一副鸠占鹊巢没打算走的架势。 看着林长世惶惶不安的神色,林砚缓和了语气:“闲聊几句而已,不要紧张。” 这话说得真轻巧,林长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,谁大白天的活见鬼会不紧张? “我刚刚看了你的文章,怎么说呢……”林砚翻了翻书桌上的一沓习文,“还是有可圈点之处的。” 林长世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他的学问,两眼顿时就亮了:“哪里可圈可点,您可否展开说说?” 林砚干笑一声,硬着头皮道:“字迹工整,卷面整洁……没有别字。” 林长世垮下脸来。 “别沮丧,勤能补拙,国子监里许多纳银入监的监生还不如你呢。”林砚宽慰道:“你是个忠厚沉稳的孩子,俗话说,积善之家,必有什么?” “余庆。”林长世答道。 “诶!”林砚道:“所以林家日后要厚积……” “薄发。”林长世都会抢答了。 “诶!”林砚道:“沉稳忠厚的性子是最难能可贵的,林家日后要厚积薄发,还得靠你啊。” 林长世眼里闪着泪光,他从小没什么读书的天分,学堂里的先生都不看好,如今老祖宗却说整个家族都要靠他! 老祖宗真是目光如炬,慧眼识人啊。 林长世从未受过这样的鼓舞,两腿发软飘出东屋。 林长济正坐在天井里发呆,林长安局促不安的搓着手:“二哥,里面那位怎么说?” 林长世道:“都是鼓舞人心的话,放心进去吧。” “那就好~”林长安松了口气,大步流星进门。 只见书桌后头的孩子突然眉头一簇,拍案怒喝:“元祥,长世,将这个勾结外贼偷掘祖坟的狗畜生给我拖出去打死!” 林长安:??! 元祥应一声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抓着林长安的胳膊往外拽,林长世闻声进来,站在一旁并不帮他。 “大哥,大哥,救命啊!!!”
第7章 、好日子到头了 林砚叫停两人,阴着脸敲了敲桌子,对林长安道:“钱、当票,交出来。” “钱和当票……不在我这儿!”林长安委屈道:“真不在我这儿,当票和买药剩下的四十九两银子都交给大哥了。” 林砚直视他的目光,似在分辨真伪,片刻,他干笑了两声:“唬错人了。” …… 林长济闻声赶来,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,打开衣柜内一个带锁的内格,将二十二枚小银锭和一小串铜钱取出,另有一张鬼画符般的当票。 “刨去布施给云清观的五两,还剩四十四两,这是当票。”林长济将它们一一摆在林砚面前,算是做个交割。 “六个月内连本带息赎回来就是了。”林长安梗着脖子道。 林砚只看了看当票一眼,就知道当铺掌柜必定起了捡漏的歹意,压根取不出来。但他没有明说,年轻人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,没什么坏处。 “还由你保管好,我需要用钱时再向你支取。”林砚对林长济道。 林长济也没推脱,将它们重新收回暗格锁好。元祥和长世这才松开长安的手臂。 林长安拍拍身上的灰,咬牙切齿道:“十几年的兄弟主仆,终究是错付了!!!” 元祥回到林砚身边,长世挠挠头,不知所措。 看着林长安的狼狈惨状,林砚终于有了几分笑意,上下打量着他。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,双眼透着一种精明的愚蠢,是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的蠢,但同时也是有些可爱的,因为他为了家人的前程不惜一切代价,够义气,也够狠,尽管方法不是特别合适。 林砚甚至冒出些“护犊子”的念头——毕竟他偷掘的是自己家的祖坟,又不是别人家的,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?充其量算是借……吧。 林砚环抱双臂:“三叔,你胆子不小啊。” 林长安以为林砚还在计较刨坟的事,忙是赔笑道:“也就一般。” “三叔过谦了。”林砚从桌上一摞宣纸中翻出一张皱巴巴如厕纸一样的东西:“我今天眼睛有点累,您替我念念这篇大作,让大家拜读一下。” …… 林长安犹犹豫豫的接过那张纸,挑眼瞧瞧在场的人,硬着头皮干咳一声,念道:“《君子不重则不威》,破题:君子如果体重不够,就会失去威严。承题:司马公有云:孔子长九尺有六寸,腰大十围,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。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……” 林长世发出“嗤”的一声,高大的身躯抖动了几下,像是在忍笑。 林长济的脸更黑了,这篇文章他在三年前就已经“拜读”过了,不知元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。 林砚不由纳罕:“学堂里的先生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你的?” 林长安不假思索道:“先时那位先生崇尚‘心学’——看不见就不存在。” “哦……”林砚更好奇了:“他是如何做到看不见的呢?” “他把我开除了。”林长安道。 林砚:…… 他瞬间就明白了,小玄孙的离经叛道,怕是有这三叔一半的功劳。 “不上学,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?”林砚反问。 “想想生财之道,帮元叔做做饭,有时候也接送一下孩子。”林长安倒是实诚。 槽点太多,林砚无从下口。 林长济突然揽责道:“是我这几年分身乏术,放纵了他。” “你也知道自己分身乏术?自己不知勤勉上进,谁能帮的了他?”林砚拧着眉头道:“你!看什么看,就是你!你的好日子到头了,从明天开始,卯时起床读书,我每日都会检查你的功课。” 林长安咕哝道:“林家有大哥考科举就够了,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,何必浪费那个力气……” “谁说读书只是为了科举?” “不……不然呢?”林长安一头雾水。 林砚又皱起眉头:“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,通晓圣贤之道,懂得师道尊严、礼教纲常,以免再做出什么欺师灭祖、鸡鸣狗盗的行径。” 林长安愣了愣,长这么大,还是头回听说读书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呢。 天色擦黑,元祥做好了晚饭。 为了给林砚补身体,元祥端上一碗鸡汤,里头搁了黄芪、党参、枸杞、红枣,小火炖了两三个时辰,滋补的很。虽然对现在的林家来说有些奢侈,但香是真的香,热腾腾的冒着白气,表面结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。 林长济将两只鸡腿分给了林砚和长安,自己和长世则一人一根鸡翅。 老年人饮食清淡,林砚正要将鸡腿夹起来送到长世碗里,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孩子,在长身体,旋即将鸡腿掰成了两半,大腿的部分给长世,小腿送入口中咬了一大口。 鸡腿肉质细嫩,入口鲜而不腻,让他胃口大开。这具身体虽然稚嫩,却充满生机和活力,不似前世临终前垂老病重食而无味的倦怠,不禁暗自感慨,年轻就是好。 长安见状,也将鸡腿掰开,一半给了大哥。 “你们还在长身体,肉还是要多吃些的。”长济话是这样说,却也没将鸡腿送回长安的碗中。 四人各怀心事,沉默了半顿饭的功夫。 长济和长世同时开了口。 “大哥先说。”长世道。 “明天去给大姐报个信。”长济道:“让她放心,侄儿醒了。” 虽然没完全醒…… “大姐必定要回来看砚儿的。”长安有些为难道。 “看就看吧,全须全尾的,不怕看。”林长济道。 “可是,她那婆母,又该给她脸色看了。”林长安是兄弟中最细心的,也是同林毓秀最亲近的。 林砚只是静静听着,不置一词。 “若连个音信都不给她,不是徒惹她担心吗?”林长济道。 长安权衡了一下:“倒也是……回来也好,见见咱家小祖宗。” “待毓秀回来,谁也不许提这件事。”林砚插言道:“权当我还是以前的林砚。” 兄弟三人同时搁下筷子,为什么呀? “不要吓到她。”林砚道。 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表情:我们不配害怕? “吃饭。”林砚避开三兄弟的目光。 油灯跳动的光将他稚嫩的小脸映照的晦明晦暗,林家家道中落,男孩子尚可寒窗苦读博一份功名,女孩子可怎么办呢? 听从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,沦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,除了委曲求全没有第二条路——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本就少得可怜。 他要见见毓秀,听听她的想法,想个万全的法子。 “小小年纪,不要总皱眉头。”林长济仍像管儿子一样的口吻:“会长皱纹的。” 林砚摸了摸额头上细嫩的皮肤,说的倒也在理。----- 经过白日一场大雨,天空像洗过似的明净,月光将天井照亮了大半,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。 林长济独自一人坐在石阶里出神,林砚从东屋拿了件旧氅衣披在他的身上。 “砚儿长大了。”林长济一脸欣慰,忽然恍悟到林砚已经换了芯子,神色又黯淡下来。 “长安不敢跟我睡,我让长世搬去西屋了。”林砚坐在他的身旁,稚嫩的童音好似带着点委屈。 林长济听着心疼,忙道:“不妨事,你还在东屋睡,只是要小心床板,翻身动作太大容易塌。” 林砚昏迷的那几天,都是跟着林长济睡在东屋的。 林砚奇怪的问:“你就不害怕吗?” 林长济难得笑了,笑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疏朗:“怕什么?我儿子,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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