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在那几年里可谓是殚精竭虑,差点交代了半条命进去。他确实做成了大事,但章氏哪能甘心屈服,他们给皇上留下的烂摊子,随着年岁逐渐显出了水面。 读书习字自古都是有钱人家才能供得起的。 曲江章氏之所以能向朝中源源不断的推举族人,正是因为他们的族学揽尽了天下大儒。 每一个志存高远的读书人都知道——要前程,拜章氏。 章氏族学教出来的学子,才情、眼界确实非同一般。 皇上在几年后终于发现,他所启用的寒门弟子,庸才居多。皇上也后悔过年轻时的冲动,尚未来得及考虑周全,便选择了雷霆手段,以至于朝廷在官员的任命上一度艰难贫瘠。 皇上多年来主张兴办书院,近几年情势倒是有所好转,若是时间充裕,慢慢也能盘活,可惜皇上的身体不允许,他注定要留憾。 傅蓉微在心里算计着时间,上一世,皇上正当而立时,傅蓉微进了宫,第二年冬,他便病了一场,很重。 ……也就是今年。 一个狼群的头狼不再强壮,自然会有野心勃勃的人试图悖逆。 傅蓉微记得皇上病过之后,朝堂上乱了一阵子,从年关一直乱到出了正月,最终是以太后薨逝为结局。傅蓉微合了一下眼,她明白,大戏要开场了。 姜煦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:“你寻思什么呢,把魂给想没了?” 傅蓉微猛地一下回神,愣了片刻:“……你刚才说什么了?” 姜煦摇了一下头,道:“没有。” 他对朝政,并非一窍不通,傅蓉微的意思,他能听懂。 只是有一点,皇上假如真做此打算,那么这一切筹谋将会在他驾崩之后真正体现出用处。 也就是说,皇上预料到了死局,他做的是死后的打算。 皇上对镇北军的打算是费劲心思,但是他们拿北狄当蛊养,北狄却不是吃素的。 北狄已经迎来了他们最有野心的掌权者,一旦等他们休养足够,便是反噬之日。 上一世,北狄趁着他们大梁内乱裂权之际,对边境发起了强攻,镇北军折了大半进去,包括姜煦的父亲,姜长缨。 傅蓉微不知道这些。 在她眼里,镇北军是战无不胜的铁骑,足以轻松应付一切动乱。 姜煦亲自提着篮子,爬上院墙,摘了满满一篮的红柿子。 傅蓉微爱吃脆的。 姜煦挑柿子很有一手,捡了一只又脆又甜,咬起来还不发涩的果子,递给她。 傅蓉微没接,道:“分一半。” 姜煦:“一整个的柿子才算如意圆满,你都吃了吧。” 傅蓉微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咬下肚。 又是一个婀娜的冬天,愿事事如意。 胥柒被安全护送回到了南越。 傅蓉微在年前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一个匣子,里面装了三个小匣子,分别贴了纸笺。 一个红罗草,一个碧蛇涎,一个血珊瑚。 红罗草和碧蛇涎都是药房里所需的材料。 但血珊瑚是个什么? 傅蓉微打开匣子,一个拳头大小的珊瑚,鲜红似血,娇艳欲滴,傅蓉微端详了一会儿,只觉得这东西应该不便宜,虽不知是何用处,但还是小心翼翼收起来了。 药材终于凑齐了,傅蓉微找出那张方子,请来了华京城最盛名的圣手,助她一起配置汤药。 解毒汤剂的熬制工序繁琐。 傅蓉微与郎中用了一整日,从巳时到戊时三刻,终于分毫不错的将汤药配出。傅蓉微给了足够的谢礼和酬金,将宝贵的汤药搁在院子里放凉,又用陶盅封了,带回房中,放在床头,眼珠子似的守着。绝不假手他人,迎春和桔梗都碰不得。 姜煦人守在玉关,傅蓉微次日牵了小红马,拿了一张书房中的舆图,准备亲自去送药。 府上的几个家将一看这架势要命,可不敢让少夫人独自闯关外,忙跟了出去,一边赶路,一边放鸽子给姜煦报信。 鸽子总比马跑得快。 一整个冬天没仗打,闲在军营里操练的姜煦收到信,骑上他的玉狮子,到山下迎。 傅蓉微进了茫茫雪山,顺着沟堑跑了一段距离,渐渐发现舆图不好使了,她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女子,在复杂的地形里很容易就迷了方向。 好在身后有家将跟着,捞了一把她的缰绳,把人拦下:“少夫人莫要埋头猛冲,已在玉关附近了,少将军一向爱布置木石奇阵,仔细走岔了困住您。” 寒风刮在傅蓉微的脸上,傅蓉微大声问:“该怎么走?” 家将道:“我们要是能参破少将军的布阵,就不会只当个看家的兵啦,少夫人还是等人来接吧!” 他们倒是窝囊得理直气壮。 傅蓉微转头望着挡在面前这位年轻人,道:“那不行,你得学,下苦功夫学会了才有前程。” 家将年纪不大,听了这话,笑了一下,一个梨涡两颗虎牙。 傅蓉微听劝在原地等,胸前一根红绳挂着那只小陶盅,里面是凝练出来的解毒药。 姜煦骑马奔下来的时候,就见她一身雪白的狐裘,兜帽也罩得严实,几乎要跟茫茫的雪地融到一块了,多亏了小红马和陪同的家将显眼,不然他还得找上一阵子。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。 白衣银甲,玉狮子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。 他尚且能看见傅蓉微,傅蓉微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他,马蹄踩在雪上也轻轻的没声音,等傅蓉微终于注意到有人时,姜煦已经杵在她面前了,玉狮子打了个鼻响,弯下脖子去蹭她的小红马,连带着把姜煦也送到了她身边。 傅蓉微指了指胸前的陶盅:“他们给你送信了,那你知道我的来意吧?” 姜煦道:“你托人捎封信,我自会挑个日子回家,你又何苦顶风冒雪跑这一趟。” 傅蓉微道:“我愿意,我等不及。” 她把陶盅摘下来,递到姜煦面前,道:“军营里或许忌讳有女人,我不上去了,你在这把药喝了,我得亲眼看着。” 姜煦接了药,一饮而尽,半点也不含糊。 喝完了,陶盅还给傅蓉微。 傅蓉微晃了两下,用手接着倒过来抖抖,确定一滴不剩。 姜煦道:“跟我上去吧,咱家没那些讲究,我曾祖父有个妹妹,我得管她叫老姑奶奶,当年是军中叱咤风云的女将。” 傅蓉微头一回听说,惊叹道:“好厉害。” 姜煦道:“既然来了,见识一下上面的风光再走。” 傅蓉微跟着姜煦来到了山巅上,回望关内,一道狭窄望不见头的深勾如同一条雪练,铺在山间,姜煦用手指着那条雪练的走向,道:“考你的眼力,能看见那边的一个谷地吗?那里就是居庸关。我父亲的玄鹰营就驻在那,一旦我这里遇着麻烦,不能全身而退,他就会出动。” 傅蓉微眼力不好,啥也看不见,配合地应了两声。 姜煦拉着她转了个方向,道:“再看关外,北狄的地盘……不过,迟早要归我。” 几日不见,姜煦对待北狄的态度,已不再是上回的迷茫了。 如同胸中再筑起了一道墙。 他站在高墙上眺望,志在必得。
第102章 姜煦在年关前, 做出了一个决定,他将一直呆在军中默默无闻的柳方旬单独拎了出来,商谈了一夜, 次日清晨,柳方旬回到自己的营帐中,脱去了甲胄, 一身粗袍披着件熊皮披风,凭借姜煦的手令, 独自出关, 再也没回。 正月底, 国丧报到了华京, 太后薨了, 举国缟素。 姜宅中, 姜夫人和傅蓉微也都换上了素服。 蓉珠来信问候,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,她和儿子在宫里的处境依然不妙。 傅蓉微提笔回信, 写道:“山风吹更寒,仔细添衣。” 提醒她小心岚婕妤。 信寄出去,傅蓉微叹气,她插手宫里的事实在太多了,也不知是好是坏,总之, 她不希望大梁的结局想上一世那样走向覆灭,但她心里又总是蒙着一层不祥, 预感一定会发生某些事。 开春以后, 姜煦回了华京。 国丧期间,两人都守着规矩, 傅蓉微忽然之间起了疑惑,年前最温存的时候,有过很多回放纵了,她早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,停了药,可月事依旧照常,没有丝毫动静。 思来想去,得出一个结论,果然,这东西是要依缘分的。 姜煦告诉傅蓉微:“萧磐开始豢养兵马了。” 傅蓉微:“他从哪弄的人?” 姜煦道:“蜀中。” 傅蓉微问:“你如何得知的?” 姜煦说:“蜀中的朋友特意透露给我的消息。” 他追击山丹王子时,往蜀中的那一趟可不是白跑的。 傅蓉微说:“皇上知晓此事吗?” 姜煦道:“信应该已经到了。” 国丧给了萧磐一个回馠都的理由,没过多久,傅蓉微又听说,萧磐在与曲江章氏接触。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 皇上对萧磐的纵容终于在漫天的弹劾中有了消减的意思,训斥渐渐多了起来,朝臣们乐见这种场面,个个铆足了劲搅合。 姜煦递折子请奏回都述职,被皇上驳了。 皇上不允许他回去。 姜煦和傅蓉微在那一刻,同时意会到了那位的想法。他要把姜煦这颗绝杀的棋子,干干净净的放在边关,以待启用。 姜长缨被提拔为镇北大帅,军权在握,不在朝在野,谁提及都要忌惮几分。 萧磐在兖州行事越来越嚣张,且肆无忌惮。 皇上多次训斥无果,诏他回都问罪,萧磐竟公然抗旨,称病不回。 上一世不似这般激烈。 傅蓉微直到死,皇上与萧磐表面上依然是兄友弟恭。 一切都不一样了。 皇上与萧磐的这场拉扯持续了整整三年。 第三年,冬日雪落,姜煦二十岁生辰,加冠。 皇上没有宣姜煦回都,而是命人踩着时辰来宣圣旨。 ——恭贺生辰,赐表字良夜。 姜良夜。 傅蓉微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念出他的表字了,细软的嗓音呢喃着,在寒梅绽放的冬夜里,尾音拖出了丝丝缱绻。 姜煦不喜欢这两个字,可听傅蓉微这样深情的念叨着,他又觉得还不错。 傅蓉微被他托着后颈,陷进了石榴花帐。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,又酣畅淋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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