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嬷嬷指了指门里,说:“那桌上有本书,你姨娘照着古法调的,花了不少时候。” 傅蓉微扔了树枝,转身进门,果然桌案上摊着一本书,准确的说,那是一本手记,花吟婉一手清秀的梅花小楷,记载了各种香料,摊开在最上面的那页,便是月麟香——“玄宗为太子时,爱妾号鸾儿……以轻罗造梨花散蘂,裛以月麟香,号袖里春,所至暗遗之……” 其下还附记着模糊的香料配方。 花吟婉曾经也是平阳侯放在心上宠爱的女人,如今想见一面都要靠这些算计手段了。 傅蓉微将这本小记也收好,压在了书架的深处,但她对这东西有几分兴趣,暗中记下了位置,打算闲时再翻看。 外头钟嬷嬷埋好了香,在门口张望了片刻,听到动静便回头来招呼她,说:“快,姑娘,姨娘带着家主来了。” 傅蓉微听着那熟悉的语调,恍惚间想到了一个不该她现在想的人。 ——她的儿子。 犹记得当年在宫中,她那土豆一样虎头虎脑的儿子,就是这样守在门口,踮着脚张望到皇帝的仪仗,便慌里慌张的往回跑,便跑便报信:“快,母妃,他们抬着父皇来了……” 于是正听曲儿赏舞的傅蓉微不紧不慢的遣散了乐女们,到门口装的一副贤良模样迎驾。 那时候,她已经是皇贵妃了,再也不用过那如履薄冰的日子。 万事只要哄得皇上开心便可。 傅蓉微觉得自己此时的境遇,倒与那时候有几分像。 一个微不足道的平阳侯而已,再难对付也难不到皇上前头。 花吟婉既然已经给她铺了路,踩上去摘得实实在在的好处,才是真正对得起她的一番苦心。 傅蓉微捧着已经凉透了的手炉,坐在玉兰树下。 听得花吟婉那温温柔柔的声音近了,说什么:“侯爷偏生要来云兰苑做什么呢,屋里没什么可招待您的,我那孩子又正病着,没得扰了侯爷的好兴致……” 柔得似水,絮絮叨叨的挠在人心上。 和那些献媚以色侍人的艳妾不一样,读过书有韧性的花吟婉,说起贴心话别有一番滋味。 傅蓉微听到了她爹那久违的声音:“你一贯喜欢在心里憋事,受了委屈也不说,我今日是一定要来看看的,否则你还不知有多少事瞒着我。卿卿,你让我的心都疼碎了……” 他话音刚落,人已经推开了院门。 傅蓉微控制不住捂着胸口,一阵作呕,她半下午没吃过东西,腹中空空,差点把酸水给反上来。 花吟婉一见她这模样,忙扔下了侯爷,快步上前关照她:“蓉微?身子又不适了?” 傅蓉微幽幽地瞧了她一眼。 没好说是被自己爹恶心坏了。 平阳侯隔了几步远,也问道:“身体不适?听说你前几日病的严重,如今可好了?怎在外面吹冷风?” 傅蓉微盯着平阳侯的面孔,觉得他还是正常说话才像个人。一双秀眉蹙了起来,眸子像藏着一汪水,稍微一拧,便有七八分的楚楚可怜之意。傅蓉微嗓音婉转,却一点儿也不扭捏,起身行礼端正袅娜,道:“原来是父亲啊……女儿本是在等姨娘,不想却惊扰了父亲,万望父亲见谅。” 平阳侯盯着她一番打量,道:“无妨。” 他再侧头朝着花吟婉露出了笑,说:“你把女儿养的很好……也只有你这样的性子,才能熏得出温和知礼的好女孩。” 花吟婉挽着他的手臂,摇头说:“不,我不好,蓉微好好一孩子,这几年和我学的越发心思重了。” 平阳侯:“心思?有什么心思?” 花吟婉带着他往屋里走,道:“……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,没什么大事,侯爷倒也不必当回事。” 这不当回事,那不当回事,内宅里就没什么事儿了。 平阳侯此次到云兰苑就是为了施恩,即使没什么事儿,他也要找点事儿。 譬如天还尚未转暖,院子里的炭火便已经不够了,屋子里外都冷的像冰窖。 再譬如,花吟婉母女俩穿得一个比一个素净,若说到外头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侯府办丧事呢。 平阳侯坐在那张半旧不新的罗汉床上,梅花矮几四角都掉了漆,摸上去粗粝磨手,平阳侯当下扬手吩咐人到库子去东西,顺便命人再抬两筐银丝炭,以供云兰苑母女俩取暖用。 他带来的小厮们上前将梅花矮几撤了下来。 上面的东西逐一归置好。 花吟婉侍立在旁边,发现矮几上多了一张画卷,心念一动,上前一步:“千万小心,别把三丫头的画弄坏了。” 平阳侯被她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,伸手拿起那画展开。 四四方方的一块绢帕,作画的笔触很潦草,但平阳侯怎么也是世家贵族读书出身的人。丹青手真正的笔下功夫,即使潦草几笔也能窥见其一二。 平阳侯大为惊奇:“三儿画的?” 花吟婉笑道:“她从小爱玩这些,我便由着她了。” 平阳侯盯着那画瞧了半天,给出了一句评价:“不错。” 花吟婉笑得便更开心些,说:“妾身不懂这些,既然侯爷说不错,那必然是好的。”她依偎上前,与他一同看画。 画上一个刚及笄的女孩倚在桃边,手里掐着一朵花,正在往漏窗里眺望。 花吟婉方才的话不是谦虚,她是真的不懂这些。 平阳侯指着画,问:“卿卿可知这幅画的意思?” 花吟婉琢磨着开口:“三儿这画得可是她自己?” 平阳侯将花压在了镇纸下,叹气:“是她自己,折花倚桃边……三儿呢?” 傅蓉微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。 钟嬷嬷来唤她的时候,脸上的喜气更浓了,悄悄问道:“姑娘,屋里那画是你放的?” 傅蓉微说是。 钟嬷嬷道:“侯爷很喜欢,赞了好几句呢。” 傅蓉微微微点头,看来不算弄巧成拙。 花吟婉的屋里头一次点上了十几盏灯,衬得灯火煌煌。 傅蓉微见着了她的父亲那高瘦的身形,一双眼窝深陷,盛着几分化不开的阴郁之气。 父亲正在给她的那幅画题字。 傅蓉微站在桌案前瞧了个清楚:“娇女字平阳,折花倚桃边,折花不见我,泪下如流泉。” 花吟婉虽不懂画,但通晓诗词歌赋,平阳侯一题词,她便知出处,暗暗冲傅蓉微赞许地点头。 平阳侯板着一张严父的脸,问傅蓉微道:“蓉微啊,你作这幅画的时候,心里在想什么?” 傅蓉微听懂了话中之意。 他想试探她心里是否有怨怼。 傅蓉微道:“回父亲,这画儿,是女儿这次病愈后,一时感怀随手随心而作……当时作这画的时候,正好听说母亲在为家中姑娘们筹谋亲事,心里便有所感怀……女儿今已及笄,还能在父母膝下呆多久呢,将来且不知去往何处,心下不免怅然。” 平阳侯落笔时沉默了很久:“你那几个姐妹正挣着想嫁个好人家,唯独你,竟然还在担心此事。” 傅蓉微笑了笑,说:“家里才是女儿的根,女儿自知比不过其他姐妹的身份,心想着,将来如若能长长久久留在父母身边便好了,也可常常探望姨娘。” 花吟婉沉下了眸子,训斥了一句:“不许胡说八道,你一个姑娘家的,怎不知矜持些,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你呀,多想也没用。” 傅蓉微顿时垂了头,道:“姨娘教训的是,女儿再不敢胡言乱语了。” 平阳侯在灯下盯着这个女儿瞧了很久。 傅蓉微的姿容不差。 他头一次发现,家中的几个女儿里,属这位最不起眼的庶女面相最为柔和娴雅,有几分福相。 张氏独自里出来的那两位嫡女,随了她们母亲眉眼间的刻薄,他瞧着总不是很喜欢。 而大姑娘蓉珠,虽随了她母亲的模样,尚算温婉,但太过寡淡了,缺了几分活泛的气。 傅蓉微胜在一双眼睛。 那眼睛会说话。 所有的喜怒哀伤,都能从那双眼睛里透出来,而且水灵灵的,含着一汪泪。 哭起来一定很会讨男人欢心。 一个好皮囊的女儿,知分寸懂进退,放在家里可不能浪费。 平阳侯见了一面,便对这位女儿上了心。 他拍了拍花吟婉的手,说:“我晓得你心里在担忧什么,放心,蓉微是我的女儿,是平阳侯府家的女儿,和她那几个姐妹都是一样的,将来在亲事上必不能委屈她,我会亲自盯着此事的。” 花吟婉刹那间一笑,如云开月明般灿烂。 傅蓉微心知时候到了,旁敲侧击道:“姨娘笑起来真好看,好多年没见姨娘笑了……明日遣人来给姨娘做身新衣裳吧,女儿已经给您画好了图样,到时候请人裁了缎子缝制便可。” 花吟婉点头:“好,给你也做两身。”她意有所指道:“女儿家大了,总有见客的时候,总一身素衣沾着水墨像什么话,以后可不许了。” 傅蓉微腼腆一笑。 平阳侯也听进了心里,目光温和了下来,对傅蓉微道:“确实该见客了,好花……总该让人瞧瞧。” 好货,也须待价而沽。
第12章 花吟婉走的这步棋,与傅蓉微上辈子的思路出奇得一致。 那时,傅蓉微也是利用自己的亲事,拿捏住了她爹的心思。 好歹是傅家十几年吃穿供养出来的女儿,出落的像模像样,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是要帮着家族维系富贵体面的。 张氏打着羞辱她的主意,想给她找个奴籍贱民配了,她抹黑的是傅家的脸面,平阳侯怎可能答应。 傅蓉微和花吟婉娘俩一唱一和,把平阳侯哄在云兰苑里歇了一宿。 傅蓉微耳朵太灵了,隔壁动静折腾的很大,到了后半夜还不消停,隐约有哽咽的啜泣。 傅蓉微忍不住起身,推开窗,见灶房的灯仍燃着。 钟嬷嬷正烧着火随时备着热水,偏头见傅蓉微正探头往外望,于是匆匆跑过来:“姑娘,快关窗,别听!” 傅蓉微手卡在窗沿,定定地注视着那间屋。 钟嬷嬷以为她嫌吵,劝道:“好姑娘,绞条帕子捂上耳朵忍忍罢,这是好事儿,您可千万别任性啊。” 是好事啊…… 于傅蓉微而言,确是天大的好事了。苦难都加在了花吟婉身上,她自己什么都不用做,只需坐享其成,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。 可花吟婉不是她的亲娘。 这一切本不应该。 翌日清晨。 傅蓉微眼下挂着青黑,在庭中请父亲安。 平阳侯略一颔首,没怎么仔细瞧她便走了,临走前握着花吟婉的手,道:“今日在家等着,有好事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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