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筝的线牵在姜煦的手里, 他才是收放自如的人, 被逼问到无法回避的地步, 便选择性的吐露几句实话:“杜鹃引这药邪乎,可能不仅仅是毒那么简单, 它发作的时候人会躁郁失智,如痴如狂。头脑不受控制,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痛,而且身体所迸发的力气远超寻常……张显与我们分开之前,曾教我金针刺穴,可压制一二, 你不必害怕。” 傅蓉微看向山道的更深处:“既然如此,这神工阁我非探不可了, 我不信胥柒真能救人, 我总觉得……这里面有我要的东西。” 如墨的眼睛直视那黑漆漆的入口,傅蓉微松开了姜煦:“你歇一会儿吧。” 姜煦靠着墙壁盘膝坐了下来。 傅蓉微素纱的裙摆经过一番折腾, 已经沾了泥灰,正落在姜煦的眼中。 他感到不悦,侧开脸,道:“还真是劝不住你了……” 傅蓉微见他这个样子,百般不舍也挪开了目光,往壁画尽头的岔路口走去。 方才棋局前也是如此,岔路众多,万一选错了,后果可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。 傅蓉微心中犹豫踟蹰不前时,将火把凑近,发现每一道门侧都有石刻。 是画,但比刚才的壁画要粗糙多了,只有简单的线条勾勒,也没有色彩铺陈。 不过倒是很好辨认。 第一道门刻的是如山的金银,很容易理解,金银财帛动人心。 第二道门稍微复杂一些,是一个笨重的大家伙,画的人功力欠了点火候,但胜在形神兼备,傅蓉微也很快认出来,这就是壁画上绘刻的铁傀儡。 第三道门,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,傅蓉微举着火找了半天,才在一角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记,是一只振翅的鸟。此门特殊,不仅刻了画,还填了两行字。傅蓉微念了出来——“等是有家归未得,杜鹃休向耳边啼。(引)” 傅蓉微几乎立刻想到了杜鹃引。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辜负她的坚持,此处埋有线索。 傅蓉微静立在门前,没有人能感知到她心里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,她独自激动,又默默沉静了下来,走向了最后一道门。 第四道门,她查遍了每一处角落,没发现任何痕迹。 确实是一片空白。 这一条路不知通往何处,连都敷衍都不屑于做。 傅蓉微目光掠过四条路口,心里有了裁定,她回头去看姜煦,正见姜煦偏过头,故意与她错开了目光。傅蓉微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转身走进了第四道门,无一字一画的那条路。 在她步入黑暗中的那一刻,两侧石壁的火光骤然烧了起来。 在她不曾注意的背后,姜煦让这刺目的火光一闪,眼前的血色更浓了,眼尾湿润。那火与血色混在一起,吞噬了那道纤弱的身影,他垂在膝上的手用力抠进了血肉中,才克制住想要追上去抓住的冲动。 不能动…… 这一回,在壁灯燃起前,傅蓉微闭上眼,听到了几道很轻的噗呲声,烧热的蒸汽从闷罐子里喷出时也是这样的声音。两侧壁灯里没有灯油,也不见火芯,既然随时随地不用人点就能亮,必然是有机关控制,傅蓉微猜测,能引燃灯火的,可能是人肉眼不能见的空气。 傅蓉微用布条缠的火把已经燃尽,她随手插在了石壁的缝隙中,继续走向更深处。 看样子,她的选择是对的,一路安静得要命,没有任何动静。 傅蓉微开始琢磨刚才姜煦给她的消息。 徐子姚…… 傅蓉微莫名想起了她在华京收到的那封信。 一个小乞儿在门前守了一夜直到天明,准确无误的将信交到了她的心腹手中,然后,便在华京消失了。华京巴掌大的地方,镇北军一出手,围得如铁桶一般,掘地三尺都没将那个送信的乞儿挖出来。 除非——灯下黑。 那送信小童等到迎春出门,上前问了名字,才呈上了信。 他记住了迎春的名字,甚至知晓她的模样…… 可傅蓉微外出办正事时,是从不带丫头的。 桔梗和迎春两个女孩没什么自保的本事,傅蓉微对她们只有一个安排,就是守宅。 也只有宅门里的人,才知晓这般隐秘的底细。 如果是徐子姚,他在姜宅客居半年多,做起这些事来轻而易举。 绘制精细的舆图。 几次三番提起的龙脉。 姜煦不肯去没关系,把她诓来也是一样的。 傅蓉微看似几百个心眼不好蒙骗,那便将杜鹃引的旧事袒露在她面前,她关心之下自会乱了阵脚。 徐子姚与萧磐之间不像有瓜葛。 那就是南越了。 毕竟那封信的确是出自胥柒之手。 也许,是胥柒托徐子姚将信转呈给她。 也许,是徐子姚请胥柒写了这样一封信作为诱饵,引了她出洞。 说来可笑,这局中局,人人都是棋子。 这一条路,又即将走到尽头了。 傅蓉微已经感觉到双腿的酸软,想必,她已经走过了半座山。 前面没有岔口了,似乎是死路。 傅蓉微固执地走完最后几步,面对着嶙峋的石壁,寻摸着上面的每一道缝隙,粗粝的石头刮破了她的手指,傅蓉微吮吸着伤口,发现了此处的石头特殊,敲一敲,竟发出了低沉的金属颤鸣声。 傅蓉微正欲仔细看,冷不丁有人叹了一口气,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,令傅蓉微惊得头皮发麻。 紧接着,那人说话了——“原来是个小娘子。” 这个声音的主人听着也很年轻。 傅蓉微忘记了手指上深可见骨的伤,道:“敢问阁下是谁?身在何处?” 那人很温和道:“你向左五步,石下有个拉环,踩下去左旋半圈,你就能看见我了。” 傅蓉微依言照做,石壁缓缓裂开了一道口子,可容一人通过,傅蓉微走了进去,里面是一间石室,桌椅床榻俱全,桌上有茶,有点心,有笔墨纸砚,榻上铺着松软的垫子。处处都是有人久居的痕迹。 傅蓉微最后见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。 二三十岁的年纪,一身素衣,没束冠,乌黑的头发半留在肩头,似缎又似水。 他冲她点头微笑:“在下失礼了。” 傅蓉微目光一垂,他坐在木质的轮椅上,不能起身。 傅蓉微却行了礼:“先生是此地的主人?如何称呼?” 他说:“我是神工阁中弟子,姓阮。” 他没有透露自己名字,傅蓉微便称呼他:“阮先生。”她顿了一下,问:“此处是阮先生的居室?你住在这里?” 他说:“是,我十岁那年接了我师父的衣钵,便遵照师父的遗命,住在此处,终生守山。” 傅蓉微心念一动:“你师父是……” 他温吞地笑道:“你身上湿了一回,而且带着水腥,是走水路来的,能通往水中的路只有一条,你既然能破开门进来,想必一定在湖心见过我师父的大作了吧。” 傅蓉微:“原来你是他的弟子。”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了。 显然,这位阮先生也有诸多不解之处,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——“你放着金银财宝不要,对能倾覆战局的机甲也不感兴趣,也不肯去探寻那些稀世罕见的灵草毒药,怎的偏选了这么一条路?” 傅蓉微答道:“那些东西固然珍贵,但非我所求。” 阮先生问:“那你所求为何?” 傅蓉微道:“我爱人身中奇毒,名杜鹃引,有人告诉我,蝮山或许有生机,于是我便来了。” 木轮子咕噜噜压在地上,阮先生凑近了一些,抬手请她落座,低声道:“杜鹃引……这东西在外面竟还有流传呢。” 傅蓉微心知自己找对人了,坐下后,与这位阮先生平视,道:“先生果然知道这东西,可有解法?” 阮先生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打量着她的眉眼和衣裳,道:“你来此一路上不容易啊。” 傅蓉微道:“只要能偿愿,便不算辛苦。” 阮先生道:“你要解毒之法,我可以帮忙想办法,但你须得告诉我,他是如何染上这东西的。” 傅蓉微皱眉思忖了半刻,这事儿说来可就话长了。 往长了说,得横贯几年的旧事,往短了说,又怕说不明白。 阮先生竟能一眼看穿她的为难,主动退了一步:“看来故事很长,那这样吧,我来问,你答,可否?” 傅蓉微回过神,眉间愁容不散,点头说可。 阮先生:“中毒之人,是否手掌权势?” 傅蓉微:“是。” 阮先生:“下毒之人,是与他争权之人。” 也算是八九不离十了,傅蓉微点头:“是。” 阮先生:“他们是哪朝的皇室?” 傅蓉微道:“大梁,萧家。” 阮先生皱眉:“怎么是中原?” 傅蓉微立刻追问:“先生的意思是,此物不应出现在中原?” 阮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:“确实不应该,其中还有别的内情吧?” 傅蓉微捉住了头绪,明白他所疑惑的关键所在,简单道:“正如阮先生所说,此物不应出现在中原,昔年南越皇子曾被送到馠都为质,与馠都的权贵交好,早早许诺了盟约,我爱人身中此毒,便是博弈的结果。” “原来是南越……”阮先生不知在思量什么,片刻后,回了神,又问:“那位中此毒多久了?” “五年。” “五年。”阮先生重复了一遍,也惊了:“为何时至今日才来寻药?” 傅蓉微黯然道:“他瞒我五年,我也是刚得知此事。实不相瞒,阮先生,我能找到此处,也是有心人算计所致。我看先生是个智多之人,也猜到了吧?”
第167章 “五年, 太久了,杜鹃引此毒刁钻,本就没有十分的把握, 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,想必骨头都浸透了……” 阮先生天生一副从容的脾性,不紧不慢的说:“但既然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我这里, 无论是不是受人算计,我都会尽力一试, 你可以把人带过来。” 傅蓉微不知此人的身份, 也不知他的来历, 更不知他为何长居暗室不见天日, 他身上的谜太多了, 但他一句能解杜鹃引, 傅蓉微便能暂且放下一切疑心, 配合他尽力一试。 “我去带他来。” 傅蓉微急急得准备离开,在门前又犹疑着停下, 回头看向他。 阮先生知她需要一颗定心丸,安抚道:“你接了人原路返回即可,我等着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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