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下封子行兀自在原地收摊,等把字画都收进了竹筐里,街面上早就不见了姜煦的身影。封子行不敢耽搁,雇了辆车往城外明真寺赶,若是脚程快一些,晌午能到,正好赶上一顿素斋。 然而马车实在是慢了些,等封子行终于到明真寺时,姜煦素斋都吃了两轮,已坐在山头上等着看落日了。 姜煦听到身后脚步声,道:“真慢啊。” 封子行此时的态度恭顺多了:“那还是少将军的玉狮子快,日行千里,追风逐日。” 姜煦觉得他这嘴脸真是有趣。 诡计多端的读书人。 姜煦腾了个位置,让他到身边,说道:“坐吧,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,不会有人知道你我在此见过面。” 封子行在坐下之前,先作了个长揖:“封某先给少将军赔罪了。” 姜煦道:“先告诉我,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,是怎么给静檀庵里传递消息的?” 封子行道:“静檀庵出了事,里外都警惕起来,本不该在这个关头妄动的,可那消息实在重要,信鸽容易被拦截,我想了个别的招,用我家养的龟,从水里走。” 姜煦头一回听到这么新奇的手段,心下叹服,妙极。 还是读书人有招。 封子行走了一路,想了一路,生怕自己的道歉显得心不诚,道:“怪封某肚量太小,辜负了盟友的信任。” 姜煦用手指戳着封子行的心口:“你不是肚量小,你是太聪明了。你纵观时局,猜到我们目的相同,要查的是同一件东西,你便想要浅浅试探一下。因为你有把握,我也许会找你算账,但却不会真把你怎样。” 姜煦也是一路思量到最后,觉得不该低估这位未来的宰辅——天生八百个心眼的老东西。 他还真不是自作聪明,他是深思熟虑的谋划。 封子行自嘲一笑:“我是没想到少将军竟然能揪住我,而且还来的这般快。” 姜煦道:“你曾经是颍川王的门客。” 封子行说:“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,可惜我没什么本事,明知山上有蹊跷,盯了两年,却仍一筹莫展。不如少将军,行动果断,雷厉风行……” 姜煦听得牙酸,赶紧让他打住:“信我拿到了,可以给你看,但要有言在先,我们彼此都不能试探对方的底线。” 封子行叹了口气,郑重道:“王妃不能出事,一点闪失都不能有,否则百年之后,我到了地下,无颜面见王爷。” 姜煦道:“彼此彼此,我的人也不能出事。无论形势怎样,不许将她置于险境中,更不许拿她做诱饵。” 封子行点了点头,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,面露惊讶:“你的人?” 傅三姑娘曾是宫里钦点的贵人,馠都人人都知晓一二……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,但也没听说跟她姜煦有关系啊。 姜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再改也来不及了,他坐在山头,望着西天翻涌的云霞,沉默了良久,说:“早晚的事。” 封子行内心不知掀起了几丈高的惊涛骇浪,用尽了毕生修养压住了表情,淡淡的“哦”了一声。
第48章 姜煦上辈子没能将她带走, 已经化成了执念扎根在心底。 他想,既然她不愿再当宫妃了,那他一定要带她远离皇宫, 远离馠都。将她带到华京,见一见上辈子她无缘得见的盛景。 姜煦得到承诺,将随身带的信拿了出来。 封子行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。 趁着天色还没彻底黑下去, 封子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,一封一封翻看那些信。 “果然这个兖王他心术不正。当年王妃告诉我, 经办案子的人是兖王, 我就觉得不对劲。颍川王之死处处都是疑点, 他竟然能全部按下去, 一句话也不提。” 等封子行读完了信, 姜煦无比仔细的给收回怀中。 封子行不解道:“姜少将军您盛宠在身, 这些信到了你手中, 就等同于能直面天子,您难道不交给皇上看一看吗?” 姜煦道:“这些信一没有署名, 二不是兖王的笔迹,现在把信扬出去,除了打草惊蛇,得不到任何收获。” 封子行不死心:“通敌叛国不是小事,皇上若是知晓了,一定会主张查到底……” 姜煦打断道:“封先生, 皇上坐得太高太远了,你要把真相呈上去给他看, 而不是要他自己走下来瞧。为官之道, 将来你会比我更懂。” 姜煦原本不懂这个道理,是那天晚上傅蓉微教给他的。 封子行好学听劝, 虽然一时没想通,但也记在了心里,他揉了揉额角,想起了另一事:“好吧,听你的,不过你最近行事要小心,我一直守在浮翠流丹门口,今早见他吩咐人备车去了趟静檀庵……” 姜煦猛地警惕起来:“他去静檀庵了?” 封子行:“他是对车夫这么吩咐的。” 一天将尽,天都要黑了。 姜煦吹了声口哨,一批枣红的骏马飞奔而来,姜煦翻身上马,连句话都没交代,便策马下山。 封子行一看,他骑得竟然不是那张扬扎眼的玉狮子,仔细一想,便通了。姜煦当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,将身份藏得稳妥隐秘,不露丝毫马脚。 姜煦快马加鞭,他就离开了这么一天,萧磐好似故意的,非挑在今天上门。他在山脚下就把马放走了,徒步从林子里上山,照旧潜入静檀庵后,意外听见了院子里唱曲儿的声音。 萧磐来这么一遭,静檀庵便解了禁。萧磐想必也知道,那些信不明不白,根本不能攀扯到他,所以也不甚在意。 姜煦站在屋顶上,看见院子里傅蓉微正在与林霜艳听曲儿闲聊,于是从背面的窗户翻进屋子,见桌面上有一杯温度刚好的茶,端起来就喝。 院子里,傅蓉微的椅子紧挨着林霜艳,两个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了,傅蓉微极小声地问道:“能不能告诉我,惊梦园手里掌握的是什么要紧消息,把班主夫妻的命都搭进去了。” 林霜艳一偏头,嘴唇擦过了傅蓉微的耳畔,留下了一抹桃粉色的胭脂印,她伸手帮傅蓉微抹去,从背影看,两个人的交情十分亲昵。 林霜艳同样小声的回答道:“我真不知,他们都把我当成娇养的花,时时刻刻需要保护,越是危险的东西越不让我碰,还总说是为了我好。” 傅蓉微点头,说:“有人挂念着你,不是坏事,确实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。” 两个小生陪着林霜艳玩到了半夜,才告辞下山。傅蓉微回到房间,钟嬷嬷还没睡,梗着脖子朝房间里努了努嘴,傅蓉微立刻意会。 绕过屏风,里间空无一人,衣柜双门紧闭。傅蓉微走到柜子前,伸手描摹着柜门上的牡丹花纹,想起了今天萧磐说过的话。 他已有了意中人,并且已向皇上请求赐婚。 这小子嘴巴是真紧啊,都共处一室的关系了,连这点口风都不透露。 傅蓉微好奇了一天,究竟是哪家的姑娘,但又觉得不可思议,才十六岁的姜煦啊,这么快就开窍了,情动意也动? 傅蓉微实在下不定决心推开这扇门,心里怪过意不去,人家好不容易回一趟馠都,有了意中人,不去好好讨姑娘欢心,反倒为了这点子破事,跟着她在山里耗。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出来一堆。 柜门终于忍不住自己开了一条缝,里面黑漆漆的,看不清什么东西,姜煦的声音传出来:“有话对我说?” 是有很多话想说。 傅蓉微想了想,却只问了最关键的一句:“你什么时候回关外啊?” 姜煦回答:“到了秋末北狄就会不老实,入冬前我是一定要回的。”他在柜子里翻了个身,坐了起来:“你想好要跟我一起去关外了吗?” 傅蓉微摇头,随即意识到,他可能看不见她的表情动作,便说道:“你有你的事要做,我也有我的事要做,关外是你的战场,而的立足之地,只在馠都。” 馠都里没有一个能让她顺心的人,也没有一处能让她顺心的地方。 可她活着就是为了踩倒这些不顺心,让它们尽数匍匐在她的脚下。 姜煦:“你不去?” 傅蓉微:“我不去。” 柜门开得大了些,姜煦的脸露了一半出来:“可那天你不是这么回答我的。” 那夜,她虽然也没同意,但不至于如此决绝。 今晚她的回答一线可能都不留。 傅蓉微盯着他的半张脸,道:“思来想去,总觉得不合适,所以算了吧。” 姜煦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佳,默默给萧磐记上了一笔,想必都是他惹的。 傅蓉微几次张嘴,却又憋了回去,他既然没有主动提,便是不方便说,何必强人所难呢? 等他去了边关,又是一连数年,再回都,正好加冠,皇上会给他赐字良夜,假如她的重生能扭转形势,此一生没有朝局动荡,他应该会携妻子一家和乐,平平安安。 傅蓉微想到了这些,忽然之间,心情又好起来了。 腊梅凌寒绽放的美固然很令人心折,但身为养花人,傅蓉微更希望心爱的花能在花房里备受呵护。 两厢沉默间,姜煦没注意到傅蓉微情绪好转,他试图说点傅蓉微感兴趣的东西——“你说的封子行,我找到了。” 傅蓉微道:“哦……是吗,好快。” 姜煦道:“他就成日蹲在浮翠流丹门口呢。” 傅蓉微蹙眉:“那他迟早会引起萧磐的注意,你有没有提醒他小心。” 姜煦道:“我们已经谈过了。” 傅蓉微主动伸手将柜门拉开,坐在他对面的绣凳上,问道:“他怎么说?” 姜煦道:“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,有关我们正在查的事情其实不用说得太露骨。” 傅蓉微道:“那就好。” 姜煦道:“他吃亏在身手上,他进不来庵,王妃能传递给他的消息又太少,也难怪两年多了他连根毛都没查到。” 傅蓉微坦诚道:“我今日见了萧磐,我们会接触一段时间,我试着在他身上找破绽,但不好说一定会成功,他太滑了。” 姜煦道:“难啃的骨头可以放到最后,别忘了还有个阳瑛郡主。” 傅蓉微对阳瑛不抱希望:“那是个糊涂人,能知道什么。” 姜煦摇头,道:“重点不在于她知道什么,你该考虑一下她能帮我们引出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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