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溪跃过几个屋顶,遇到了向她而来的曲琉裳。 曲琉裳停下来,关切地望着她:“师姐,你要去见他吗?” 灵溪闭了闭眼,低低道:“师妹,你可否先带城民离这里远一些,有些话,我想当面问他,若是打起来,恐伤及无辜。” 曲琉裳眸中虽有疑惑,却没有多问,点了点头道:“师姐,你放心吧。” 她指了指旌云所在的府邸:“他在那里。” 两人分开,曲琉裳向城外奔去。 城民穿过城门,看到一团血色雾气,惊恐地停下了脚步,面面相觑道:“这是什么?” “当心!”身后传来一道警告声。 众人回头,见一青衣少女从墙头飘然而落,挡在他们身前。她掌心化出的火焰离手,在触及血雾的一刹那变做冲天大火,熊熊燃烧,吞噬着浓雾。 火舌窜天而起时,有胆小之人吓得尖叫出声,少女转过身,柔声安抚着。 血雾在灵火的吞噬下开始消散。 有人试探着问出声:“您是仙门里的仙长吗?是来救我们的吗?” 得到肯定答复,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终于得到释放,众人不由喜极而泣。 曲琉裳安抚完一个城民,抬头望向她身后的方向,目露担忧。 * 灵溪一路前行,都未遇到任何阻碍。 她踏风而行,偶尔向下望去,还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。 结界破碎,城民出逃,城中的那只妖却异常安静,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。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动不动停在原地,对经过的城民视若无睹,只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。 仿佛从结界裂开的那一刻,曲琉裳和一众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,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。 她的心愈来愈沉,真的是旌云…… 来到曲琉裳所指的府邸,灵溪收了力,缓缓落在空地。 此处寂静无声,被隔绝多日的月光重新洒入府内,凄清孤冷。 空气中是淡淡血腥味。 若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,或许旌云还没有出手伤人,那么在见过一路的傀儡兵后,在闻到这血腥味后,她的幻想彻底破灭。 灵溪握紧了拳,对着屋内喊出了那个名字。 “旌云。” * 结界出现异动的那一刻,妖气源头的旌云便察觉到了一切。 他面色阴狠,立刻暴怒起身,却在傀儡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曾让他痛之欲死的身影。 手中的妖气还未凝成就又消散,他垂下手,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她。 血色结界消失,黛城不再被红光笼罩,月亮的清辉落在她身上,白裙翩飞,看起来圣洁美丽得不可思议。 “灵溪。”他轻念那个身影的名字。 她还是来了啊。 他想,他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? 七百五十八日。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没有见过她了。 旌云手抚额头,闭了闭眼,在黑暗中低低笑出声来。 他笑自己蠢。 他将真心捧给她,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——你是妖啊,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。 起初她说出那样的话,他其实并不恨她,他宁愿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才与他分开。 可他还有未说完的话,还有未问出口的问题。 他执意想要再见她一面。 然而行云宗所处的山上,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震慑着妖类。 他靠得越近,灵压便越强,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,难以站立。即便他的实力在妖类中已属中上,也无法与那股力量抗衡。 最严重的一回,他被灵压逼回兽形,七窍开始流血。眼眶中流出的鲜血,就像两道蜿蜒的血泪。 浑身浴血的狼妖终于舔着伤口离开。 他悲哀地发现,只要灵溪不愿,他永远也无法见到她。 后来旌云不再尝试靠近行云宗。 他留在山脚不远处,开始日日夜夜等待灵溪下山。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,夜月温柔皎洁,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,一次又一次的月落。 日月更迭三百次,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。 这期间,他偶尔化作人形,装做被灵溪救过的凡人,向一些下山的低阶弟子打听她的消息。 他们告诉他,灵溪师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,偶尔处理宗门事务,偶尔指点师弟师妹;灵溪师姐很温柔,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亲切和善;灵溪师姐会陪他们做糕点,教他们织剑穗…… 从那些弟子的描述中,听不出她有半分的伤心。 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,为何唯独对他这般狠心? 因为他是妖吗? 饶是他再不愿相信这句话,脆弱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动摇。 旌云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。 她抛弃了他,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,甚至不愿意再见他。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,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。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,妖兽残忍无心,可在他看来,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。 她不相信妖,又为何要给他希望。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,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,可是,她骗了他。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,觉得妖类肮脏,不可教化。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,她心里在想什么?约莫是在想,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,如此好骗。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,气得冷笑。 多么无情,多么……可恨。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,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.霜,痛得他冷汗涔涔。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。 是了,他早该明白的。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,修士除妖,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? 他对修士动了情,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,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,真可笑。 自食恶果,是他活该。 妖啊,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。 …… 有些事情,无论回想多少次,都叫人恨得牙痒。 她终于来了,为了这些凡人。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,唯独不在乎他。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,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,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。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,越握越紧,他气得发疯,恨得发疯。 他要杀了她。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,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,暌违数日,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。 多么久违的声音。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? 愤怒吗? 那可真好。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。 旌云转身,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。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,向外飞出,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,断裂在地,发出轰然巨响。 尘土飞扬,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,握着剑站在原地,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,来到他面前,问他:“为什么?” 屋内屋外,两人遥遥对视。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,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,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,从不言痛。可就是这样的灵溪,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,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。 她没有说完整,可他知道,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?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,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。 待反应过来,旌云复又冷笑。 失望? 她在失望什么?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,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? 不,傻子当一回就够了。 旌云向外走去,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,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。他不愿露出弱势,弯起唇,轻飘飘道:“为什么?不为什么。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,你岂会不知。”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,有一瞬的凝滞。 她似乎瘦了。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,有几分空荡荡,显得身子愈发单薄。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,他眸色微沉,将目光移回她脸上。 “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?我问你为什么!” 她突然提高声音,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,一滴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。 “答应?”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,旌云闭了闭眼,痛笑出声,吐出的字又冷又刺:“妖的话你也信,你以为你是谁?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她自嘲笑出声来,将欲落的眼泪逼回,喃喃又重复一遍,“原来如此。”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,隔得太远,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,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,坚毅美丽。 她慢慢提起剑,剑尖指向他:“好,你要杀人,我要除妖。我们,各凭本事。”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,目眦欲裂,几乎将牙咬碎。 他就知道,他就知道……这么狠心无情的人,果然如他所料,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。 她要杀他啊! 好啊,那就各凭本事。 他也要杀了她。 杀了她就好了,杀了她,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。 他要杀了她,他要杀了她……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,面目狰狞愤怒,仿佛随时要暴起,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,他却站在原地,没有躲也没有动。 剑气如刀刃,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。 她控制了剑气的方向,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,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。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,墙面轰塌,他倒在一片废墟中。 腹部汩汩流出血,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,不过如此。 这些痛,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。 “旌云!”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,他躺着没有动,安静地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。 月明如水,流泻千里,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,美丽多少倍。
第15章 爱与恨 旌云借着月色,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。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,纯洁无瑕,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。 一别经年,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。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,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。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,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,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? 是为了……他吗?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,受了伤,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,有那么一分在乎? 旌云不知道,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,他动了动手指,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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