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冷的月光照出屋顶上一道黑影。 慕从嘉握着刀,眸光沉沉盯着空旷的院落。 他知晓,张平就在里面,只要他想,他可以立刻杀了那个人。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讨厌那些人觊觎她的目光,有多嫉妒那些人可以被她温柔相待。 他甚至差一点就要付诸行动,可最后关头,他想起了书仪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。 书仪说,“她”不喜欢他杀人,他若不杀人,“她”会很高兴。 慕从嘉低下头,看向手里的那把刀,疯狂的杀意在一瞬间收敛下去。 真的吗? 他若不杀人,曲琉裳会开心吗? 他皱了皱眉,有些痛苦地将手放在面具上,盖住了眼睛。 即便曲琉裳已有十分厌恶他,他也不想令那份厌恶再添一分。 他不能再失控杀人了。 她会更讨厌他的。 良久,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,张平探出身子,看到银色月华落地如霜。 那种扼住他喉咙的惊骇感觉消失了。 若不是他额上和手心的汗,他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场幻觉。 他捂住胸口,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。 * 曲琉裳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,退掉了租住的院落,静静等待着与张平告别。 然而等了半日,都不见他人来。 他不是不守时的人,更何况他若真有事,也一定会告知她一声,如今半日过去却杳无音讯,少女心中隐隐生出不安。 曲琉裳想了想,决意上街去问问。 章 熊妖已死的消息传遍了县城,街市比她初来那日还要热闹,县民面上去了凝重,看起来宽心不少。 可惜他们不知道,是谁救了他们。 少女心中掠过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遗憾。 她来到张平往日支摊的地方,却发现摊位空空如也,他竟然不在。 曲琉裳心中不安更甚,忍不住向摊位周围的人询问:“请问你们可有见过张大哥?” 卖红薯的阿婆眯眼看她,认出她是前几日卖符纸的小姑娘,摇摇头,惋惜道:“姑娘你今日来得晚,还不知道吧,小张已经不在了。” 不在了?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?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? 章 曲琉裳大脑有一瞬的空白,神情怔怔盯着阿婆。 阿婆也看出她的疑惑和不能接受,又叹一口气道:“就是姑娘想的那个意思。我们也是看着他长大的,出了这种事,大家都很难过。他们已带着小张准备让他入土为安了。我瞧小张在时多有照顾姑娘,姑娘若是难过,便去看看他,送送他吧。” 曲琉裳睁大眼睛。章 所以,张平死了? 昨日还说走时要送她的张平,今日就突然死了?
第61章 机会 曲琉裳从城郊回来时, 心里一阵发赌,却又说不清为什么。 她茫然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,漫无目的地走过街市,绕了几圈, 最后出了县城, 扯下面纱, 捂着脸在一棵树旁坐了下来。 她去看过张平了。 他们说,张平是清晨外出为一位阿婆采药时, 不慎踩空摔死的。 这些时日熊妖在外徘徊, 无人敢外出采药,住在他隔壁的一位阿婆断了几天药,情况实在不好,他便自告奋勇去为阿婆采药。 阿婆在家等得久了, 察觉不对,唤人帮忙去寻他,这才有人在山坡下发现了张平的尸身。他安静躺在草丛中,手里攥着一把草药、一把野花。 他们说,张平自小心善, 总是主动照顾他人, 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, 着实可惜。 他们还说, 姑娘能来送张平,想必他在地下也会很高兴。 她也去看过那位阿婆。 阿婆病得下不了床,身形瘦弱,眼睛哭得发红, 见到她来,拉着她的手说, 张平离开时腼腆微笑,留下话说若是有一位姑娘找他,便让阿婆带话给那位姑娘:无需担心,他片刻就回来。 阿婆自责难言,说若不是她,张平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,她唯一能做的,便是将张平最后的话带给他口中的姑娘,望那位姑娘能去看看他,送他最后一程。 曲琉裳反握住阿婆的手,说她已送了张大哥最后一程,阿婆这才闭眼流泪,叹息着点头。 昨日还那样鲜活的人,今日便躺在了土里,她自然是觉得难过和惋惜。 可真正让她感到茫然和无措的,是她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一层卑劣心思,浅淡,却又让人无法忽视—— 有那么一瞬间,她在想,幸好张平的死与慕从嘉无关。 她猜出这些时日慕从嘉一直跟在她左右,默默保护她,若无意外,张平向她表明心意的话,大抵也被他听到了。 他从前会因为江黎嫉妒得发疯,甚至想杀掉江黎,最后是因为她,才压下那些戾气,放过了江黎。 如今听到张平表明心意,以他的性格,他大约又嫉妒得发疯了。 而在听闻张平死讯时,少女突然意识到,她其实很害怕慕从嘉去杀人,去伤害无辜的人。 倘若他动了手,沾了罪孽,即便日后报了仇,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。 她有多害怕,就有多庆幸。 庆幸他没有伤害旁人。 曲琉裳闭上眼,一点一点想起灵溪给她讲的那个故事。 彼时纯情的狼妖掏了心地爱灵溪,却不被世人允许,被令苍和世俗生生拆散。 失去爱人的狼妖没有了牵绊,甚至憎恨夺走灵溪的这个世界,为此大开杀戒,满手鲜血,沾染了无数罪孽。 她后来也有想过,若旌云不自尽,结局又会是如何? 或许是被他最爱的人杀死,或许是死于旁的修士手中,或许是死于神罚。 无论如何,难逃一死。 少女捂住脸的手指颤了颤,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,她不想慕从嘉变成旌云那副模样,不想慕从嘉一生都活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。 他的性格在仇恨中变得扭曲,可是,她知道的,他绝非十恶不赦。 即便她生他的气,那也只是两人相处中产生的摩擦。 她说不会喜欢他,不会嫁给他,可她也不想他死。 她不能让慕从嘉走上和旌云一样的路。 * 身着白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沉默,慕从嘉坐在树上垂眸看她。 他陪着她,一路辗转过许多地方,譬如今日的街市,郊外的新墓,阿婆的房间,他身下的这棵树。 他不曾想到,昨日放过的张平还是不幸死于了意外。 他注意到张平手中的那把野花,几乎一瞬便懂了那份心思。 摘来鲜艳美丽的野花,无外乎是想送给心上人。 那是想送给曲琉裳的,只可惜没来得及送出手。 慕从嘉冷眼旁观着张平下葬,之后又看到曲琉裳茫然无措地在街上徘徊了几圈,不知方向,不知目的,最后来到了这颗树下。 少女双手捂着脸,他看不到她的表情,不知她在想什么,只能勉强判断出,她很伤心。曲琉裳一向冷静从容,几乎没有露出过这种失神的模样。 不过是一个认识几日的凡人,也值得她这样伤心吗? 她还……从来没有为他这样伤心过。 慕从嘉觉得嫉妒,又觉得委屈。 张平有什么好的呢? 因为他会每日给她送饭,说会照顾她吗? 可是,张平能做到的每一样事,他也可以做到。 他愿意把比生命还重要的敛息石交给她,他愿意倾尽所有待她好,她为什么不能看看他呢? 他甚至有冲动想上前抱住她,对她说,没关系的,失去了张平,她还有他,他会比张平待她更好。 无论如何,他都会陪在她身边,都会保护她。 但他不能。 曲琉裳不想看见他,早在他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的时候,他就失去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。 他日日在她身边,却卑微得连出现在她面前都不敢。 慕从嘉低眸一眨不眨看着少女,见她手指颤了颤,好似真的很伤心,伤心到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种低沉情绪。 他心尖犹如针刺,怎么辗转都是痛。 就这么在意张平,这么舍不得他吗? 树下的少女一动不动,慕从嘉又沉默片刻,起身离去。 心爱之人为旁人伤心,任谁都会不甘心,都会无法忍受。 再看下去,他会失控。 * 慕从嘉心中痛苦委屈无从诉说,只得练刀来发泄。 刀气惊人,几颗百年大树被拦腰折断,地面也被劈出深深的刀痕。 他扔了刀,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半截树干上。 折断的树皮锋利如齿,刺入他血肉,血从指缝中渗出,沿着树皮的纹路蜿蜒向下。 他想起江黎说,曲琉裳最不可能爱的,就是他这种人。 是啊,他恶毒,卑劣,自私,冷漠。 她怎么可能爱他呢。 慕从嘉痛苦闭上眼,下一刻,身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。 “谁!” 他猛地转身,却在看清来人后,瞳仁颤了颤,心跳不可遏制地变快。 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。 他以为他永远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,可不知何时,少女转身回眸,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他身上。 他不敢出现在她面前,可曲琉裳竟然主动来见他了。 傍晚的霞光下,少女一身素色衣裙晕转着温暖的金光,她发丝轻扬,正安安静静看他。 她唤他:“慕从嘉。” “裳……”他喉结滚了滚,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,“裳裳。” 少女视线在他滴血的手指上滞了滞,而后抬眸,轻声道:“这些日子,你一直都在我身边,对吗?” 慕从嘉僵硬看她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要怎样回答,她才不会更讨厌他? 她看着他,继续说:“张大哥不在了。” 为什么要对他提起这个? 一瞬后,慕从嘉想到方才少女视线的停留,反应了过来,面具下的脸色渐渐发白。 是了,曲琉裳知晓他的斑斑劣迹,见过他发疯想要杀掉江黎的样子,如今张平死了,她是来……是来…… 他嘴唇一颤,将流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,脸色惨白地辩解:“不是我杀的。” 纵然之前他对江黎动过手,但这一次张平的死,真的与他无关。 他想过要杀张平,但他没有杀。 他在行云宗一向受人崇敬,从不需要辩解。 没做过辩解这样的事,他不知如何辩,也不知从何说起,却怕她厌他,只能无措又努力地一遍遍重复:“不是我杀的。” 少女逆光而立,看不清眸中情绪,只能看到她也在看他。 她这样安静,反倒让他觉得心里空了一块,眼神渐渐添上悲伤,他声音艰涩道:“裳裳,他不是我杀的,你信不信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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