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闻镇厄司的施小姐和沈小姐前来拜访,虞知画特地为她们斟上两杯热茶。 施黛身穿朝霞绸绯色襦裙,乌发松松挽起,瞧上去心情不错,见她后脆生生道了声“虞姑娘”。 沈流霜照例温和含笑,一身绿竹纹青衣略显懒散,腰间挂有一个灵官傩戏面具,脊背挺拔如刀。 “两位请坐。” 递给她们盛茶的瓷杯,虞知画温声道:“天寒地冻,喝杯热茶吧。” “我们今天来,是想感谢虞姑娘的画境,顺便问几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。” 施黛语带感激,笑吟吟说:“没有你的画境,这桩案子破不了。” 沈流霜静静坐在她与虞知画中间,靠上椅背。 虞知画摇头:“凶手抓到了吗?是那位厨娘吧?” “其实……我们觉得,凶手可能不是锦娘,所以才来问你新的线索。”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:“锦娘现在不知所踪,哪儿也找不到她。” 这姑娘生得乖巧,低眉顺目的形貌像只兔子,娇憨可爱。 虞知画眉眼舒展,诚恳道:“施小姐问吧。我有问必答。” 施黛关切道:“卫霄的情况怎么样?听说他被带回了卫府照料。” “伤势几乎危及性命,家里请了名医。” 虞知画轻叹,眼底覆上薄愁:“只望他能挺过这一遭。” 施黛笑了笑:“好人有好报。卫公子为了救你才受伤,老天会保佑他的。” 虞知画嘴角轻勾,看不出在想什么。 “施小姐为何觉得,”虞知画道,“凶手不是锦娘?” “调查得太顺了。” 施黛诚实回答:“幕后凶手修炼心因法,已经杀了好几个人,而且每次杀人,都没留太多痕迹——这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。” 与之相比,锦娘露出的马脚太多。 “实不相瞒,在画境里,我们甚至找到她的记事簿和法器。” 施黛说:“全部大大咧咧摆在床底下,毫无防备。但凡有人走进她房间,俯身瞧一瞧,锦娘不就露馅了?” 锦娘是个新入门的邪修,连邪气都没办法好好控制,怎么接触心因法、神不知鬼不觉杀害那么多人? 虞知画:“这样说来,施小姐觉得,有人陷害锦娘?” “锦娘下落不明,可以说她畏罪潜逃,换个角度——” 施黛认真思考:“凶手杀了她毁尸灭迹,营造她是真凶的假象,同样行得通。” 虞知画沉吟片刻:“对。” “暂时排除锦娘,就得从剩下的人里找凶手。” 施黛说:“凶手的必要条件是,每次邪潮间隙,至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一次,去启动驱邪阵法。” 虞知画顺着她的思路:“我记得……大部分人全程都在。离开过大堂的,只有韩纵和锦娘。” 她始终置身一楼,最有发言权。 沉默须臾,虞知画补充:“卫霄和迎春也不在。但卫霄身受重伤,迎春……迎春胆子太小,在二楼撞见几只邪祟后,逃下了一楼。” 迎春是照顾卫霄的侍女。 施黛想起来,他们在画境里,的确遇到过徘徊在二楼的妖物:“迎春撞上邪祟,没受伤吗?” “多亏老板娘。” 虞知画温眉善目:“迎春说,当时老板娘也在,为防身,手里拿着菜刀。” 她说罢抿唇,语气沉了沉:“施小姐,究竟怀疑谁?” 虞知画不傻。 怀疑到韩纵头上,施黛不会特意来找她问话,她与那位游侠八竿子打不着边。 四目相对,风声一时凝滞,落针可闻。 施黛攥了攥指尖,尾音如石子坠地,清晰可辨:“虞姑娘心里想的那个。” “不可能。” 虞知画脸色微白,轻笑道:“施小姐,卫霄腹部的伤口,你们是亲眼见过的。他受那么重的伤,哪来的力气召来邪祟?” “伤口可以二次加工。” 施黛没再绕弯子:“在任何时间,他都能趁镇厄司没来,给自己小腹捅刀子——比如即将尘埃落定的第三波邪潮期间。” “这就更没道理。” 虞知画语带愠怒:“小妹亲眼见过他被邪祟所伤。施小姐你……你进入画境,也看过他的伤势吧?” 施黛没反驳。 在鬼打墙里,她为了确认卫霄的状况,切切实实检查过那道伤痕。 深可见骨,足以致命。 “嗯,见过。” 场面有些剑拔弩张,不知怎么,施黛反而松了口气:“正是在这里,我中了凶手的骗术。” 虞知画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 “我的确见过一个人,为了保护你,小腹被邪祟贯穿。” 刹那的寂静。 施黛抬头,直视她双眼:“如果……那个人,根本不是卫霄呢?” 并不习惯紧绷的对峙,她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。 眼前的虞知画薄唇轻颤:“什么?” “不是卫霄,还能是谁?” 虞知画匪夷所思:“他和卫霄长得如出一辙。施小姐,卫霄可没有双胞胎。就算是我的画笔,也画不出活生生的人。” 一息冬风拂过,吹得脊骨瑟瑟生寒。 施黛打了个寒颤,手背被人轻轻抚下,抬眸望去,沈流霜朝她轻扬嘴角。 是一个安抚性质的笑,和煦如风,很有安全感。 手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,施黛点点头。 “此人的来历,说来话长。” 施黛定神:“虞姑娘,你和卫霄有个姻缘笺,对吧?” 虞知画身形微顿:“是。” 施黛直言不讳:“在画境里,我们见过它。” 她当时觉得奇怪,问过柳如棠,这对未婚夫妻是不是认识了很多年。 因为姻缘笺太旧,纸张泛黄,看材质已有数年。 这就是昨晚闲聊时,沈流霜口中“非常奇怪的那个东西”。 倒推几年,卫霄是个半大的小少年,虞知画哪能和他去求姻缘笺? 可偏偏,在阎清欢得到的卫霄行动轨迹里,又说卫霄很重视它。 他总不能随身携带虞知画和别人的姻缘笺吧。 “姻缘笺上写,‘南风知我意’。” 心绪渐渐平息,施黛从容出声:“虞姑娘,这是你在什么时候,和什么人求来的签?另一半‘吹梦到西洲’,不在卫霄身上吗?” 破天荒地,虞知画没有回答。 女人沉默盯着地面,眸底暗色翻涌。 “你和卫霄很有缘。” 施黛目光渐沉:“卫霄十几岁时,就因坠入河中,被你所救。后来卫老爷找人教授丹青水墨,恰好是你来了卫府。” 她默了默,忽然单刀直入地问:“可是……画中仙技艺超群,会无缘无故留在一户商户人家,当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吗?” 虞知画不语。 “这个案子,其实有非常多的疑点。” 施黛道:“首先,凶手身为邪修,为什么要大摇大摆袭击客栈?像以前一样,一个接一个杀人行凶,不是更能隐藏身份吗?” “其次,为什么是君来客栈?它太不起眼,攻击这里,邪修得不到额外的好处。” 施黛目光一转,看向近处的女人:“非要解释的话,凶手有不得已的理由,必须、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。” 虞知画看着她:“什么理由?” 一个能解释鬼打墙里一模一样的“卫霄”,也能解释祈愿笺的理由。 施黛心口跳了跳:“画境里,老板娘告诉我们,君来客栈曾被妖邪袭击过三次。几十年前的某一回,毫无缘由地,邪祟大肆围攻过客栈。” 在那次惊变中,几名修道之人挺身而出,以身死道消为代价,除灭邪祟。 虞知画半阖眼,缄默无言。 “我在镇厄司的卷宗里,找到了当年的记载。” 停顿半晌,施黛说:“逝去的牺牲者中,有个男人……名叫‘秦箫’。同样死去的,还有他的表妹秦筝和好友严明。” 虞知画从没叫过“卫霄”。 自始至终,她对未婚夫的称呼是“阿霄”。 阿霄,阿箫。 施黛至今没忘,第三波邪潮结束后,有人说起死后化作厉鬼游荡的事。 虞知画笑得温柔,轻声告诉他们,逝去之人的魂魄难以被阳间窥见,一旦死去,便入轮回。 逝者已矣,转世投胎,心怀眷念不舍的,永远是活着的人。 “姻缘笺,是你和秦箫求的吧?那是多少年前?” 四十年,亦或五十年?那个时候,虞知画刚入世不久,应当如白纸一样懵懂纯白。 为救虞知画,秦箫在邪潮中丧生。 虞知画徘徊数年,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她遇见秦箫转世,如今的卫霄。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缘分,不过源于悄无声息的蓄意接近。 落水相救和教授书画都是。 卫霄与秦箫拥有相同的魂魄、相同的形貌,虞知画时隔多年与他相逢,很难不意动。 “正因如此。” 施黛鼓起勇气,定定看她:“虞知画,你才能瞒天过海,顺利骗过我。” 虞知画默然抬眸,卷翘浓密的长睫下,双目不辨喜怒。 “你的记忆确实不会骗人,你的画卷也不可能出错。” 施黛道:“但……整整第二幅画里,我见到的从不是卫霄,甚至于,一切远非当天的景象——” “那是四十年前,秦箫死去的晚上。” 即便早有准备,亲口说出这段话,还是让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。 画中仙的三幅画,是虞知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。 事实没法改变,为混淆视听,虞知画绘画时,用了个隐晦的伎俩。 第一幅和第三幅,选取前天夜里的记忆,很正常。 第二幅分为两部分。 鬼打墙内,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;鬼打墙外的君来客栈,仍采用前夜之景。 因此,沈流霜等人察觉不出异样。 而施黛与江白砚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回廊里,从头到尾,只见到虞知画与“卫霄”。 虞知画容颜不老,身为转世,卫霄与秦箫相貌一致。 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,施黛成为秦箫的妹妹秦筝。对卫灵和秦筝,虞知画统一称作“小妹”,分不出差别。 江白砚也不再是侍卫阿言,而是秦箫的朋友“严明”。 施黛和江白砚的长相在画境不变,几乎不可能意识到,自己这一幕角色更改,换成了数年前的另外两个人。 一切严实合缝,任谁都会被唬过去。 施黛想,难怪卫霄非得带着卫灵和阿言,他想要的,是“小妹”和“阿严”,从而与四十年前的称呼对应。 哪怕没有侍卫阿言,他也会邀请另一个同音的人来。 “四十年前,秦箫为了救你,腹部被妖邪贯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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