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星台类似后世的露台,与雅间相连。 他们身处临仙阁最高层,立于观星台上,上可见明月繁星,下可俯瞰长安最繁华的东市街景,视野极为开阔。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离去,白虎妖为几人斟好热茶:“我候在门外。诸位遇事唤我便可。” 施黛笑着应声:“谢谢。” 这姑娘娇憨可爱、恭而有礼,白虎妖看她一眼,扬唇摘下发间的白梅花,放在施黛身前:“有缘相见,以此花相赠。” 她袅袅而去,施黛坐在桌边双手托腮,杏眼亮晶晶。 姐姐,真好。 江白砚无言瞥她,静默收回视线。 “外面在刮风,黛黛待在雅间内吧。” 沈流霜柔声道:“云声,同我去观星台看看?” 施云声:?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,施云声仰头,黑眸里是清澈的茫然。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?他们去观星台,雅间不就只剩施黛和江白砚了? “你不是对长安城很感兴趣?” 沈流霜笑笑,勾一勾手指头:“临仙阁是绝佳的赏景地,去观星台,我为你介绍东市。” 小小的脑袋瓜装不下大人们的弯弯绕绕,施云声不懂,也想不明白。 但听沈流霜的话,总归没错。 迟疑几息,身穿玄衣的男孩站起身来,凌乱的高马尾悠悠一摆:“好。” 推开雅间里侧的雕花木门,便是观星台。 廊台宽敞,上有琉璃瓦屋檐,外侧围一圈梨花木阑干,垂目眺望,东市一览无余。 施云声不傻,当然不会觉得,沈流霜单纯想看风景。 果不其然,当他抬眼,见身旁那人侧着身子,似在漫不经心扫视街景,实则余光浅浅,透过门上的雕花缝隙探向屋内。 这是在……看里面? 冬风吹来,沈流霜目色淡淡。 观景是假,她的真正意图,是留江白砚与施黛独处。 ——接下来,江白砚打算做什么? 她不会干涉施黛去爱慕谁,倘若妹妹寻得如意郎君,沈流霜自是为她高兴。 只不过……当下的施黛显然并无此意,而江白砚,总让她觉得有几分猫腻。 江白砚性情古怪,沈流霜打算趁此探查一番,警惕他做出逾矩的举动,以免让施黛受伤害。 站在观星台的阑干前,既能留心房里的动静,又不至于令施黛感到不自在。 有木门阻挡,观星台上的风吹不进雅间。 施黛喝下一杯热茶,周身冷意褪尽,满足眯了眯眼。 与室外不同,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,一旦没人说话,就听不见任何声音。 除了偶尔冷风刮过门框的轻响,哐当哐当。 “昨天晚上,谢谢。” 回忆昨夜种种,施黛挠头:“还有……我不小心睡着了,抱歉。” 她发烧像喝了假酒,与江白砚聊天聊得好好的,居然稀里糊涂睡了过去。 江白砚笑笑:“无事。生有热病,嗜睡很寻常。” 好温柔。 施黛胆子大了些,又开始小嘴叭叭:“你送我的琥珀很有用。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握着它,才睡得安稳。” 她兴冲冲:“等到夏天,有它一定很舒服。” 施黛喜欢那枚琥珀。 江白砚想,他鲛尾上还有更多鳞片,若她想要,尽数熔进玉石里便是。 念及此处,又觉困顿。 他为琥珀寻了个“极北寒气”的由头,剩下的,要如何编造理由? 直截了当说是鳞片,施黛必不愿接受。 他一时走神,听施黛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 眸光回落,江白砚沉默一瞬,半开玩笑:“今早的膳厅。” 好歹毒的答案。 施黛一口茶差点儿噎住,侧过头去,正对江白砚似笑非笑的眼。 “你别……” 轻声笑了笑,施黛飞快摆手:“他们说着玩的。世上哪有事事精通的人?” 江白砚淡声,听不出情绪:“也是。” “要说的话,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同辈了。” 想起今早生出的疑惑,施黛忍不住问:“你也有不擅长做的事吧?” 江白砚剑术精湛,给他们烤过非常美味的兔子,房中总是一尘不染的,想必经常做家务活。 他会在什么时候一筹莫展? 施黛难以抑制地感到好奇。 “很多。” 江白砚坐上她身侧的木椅:“饮酒,双陆,蹴鞠,最不擅长的——” 他略微转头,双目黢黑:“你不觉得,我很不近人情?” 施黛一顿。 江白砚性子冷淡、不好接近,几乎是身边所有人的共识。 施黛起初也觉得他孤僻,接触久了,发现这是个很温柔的好人。 “怎么会,谁说的,没有的事。” 施黛否认三连:“你只是性格淡了点儿,哪是不近人情?” 江白砚勾了下嘴角。 他似在思忖,半晌没出声,末了眨眨眼,睫毛在阳光下筛落细碎光晕。 “是么?” 江白砚道:“许是我不懂如何哄人开心,每每与人相处,都不讨那人喜欢。” 言尽于此,不必多说。 如他所想一般,施黛毫不犹豫:“哄人开心?我可以教你。” 想来也是,江白砚这辈子很少与外人交流,杀过的妖魔鬼怪,恐怕比接触过的人更多。 嘴角弧度加深些许。 江白砚语气如常:“如何教?你来哄我?” “首先要多笑笑。” 斟酌一会儿措辞,施黛打个响指:“笑是释放善意的方式,你笑起来很好看。” 江白砚:“嗯。” “然后,要对另一个人表现适当的关心。” 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,施黛说:“打个比方,我要是哄你——” 目光落在江白砚眼底淡淡的青黑,施黛新奇扬眉:“你昨夜没睡好觉?” 江白砚:…… 他的确没睡。 “为什么?有烦心事吗?还是——” 她幸好没脱口而出,“还是因为被我摸了尾巴”。 觉得这句话太过暧昧,施黛话锋一转:“今后遇上烦心事,可以告诉我。” 她为了找补,语速飞快,一句话说完,看向身前的江白砚。 他的眼瞳沉静无波,叫人看不透喜怒哀乐,默了默,眼尾轻弯:“好。” 尾音略长,含出清浅的笑。 施黛却不明所以地心慌。 “烦心事,”江白砚道,“现在能告诉你吗?” 没有迟疑,施黛回他:“嗯。” “施黛。” 摇漾的日影下,很清晰地,她听江白砚开口:“你方才不认真。” 他轻声说:“我想听你认真哄我。” 四下静了静。 然后是自己轰然加速的心跳,鼓噪得惊人。 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不带笑意,岑寂黝黑,如同能将她吞噬的漩涡。 可一晃神,仿佛刚刚的侵略性全是幻觉,他的目光澄净又无辜。 无论哪一种,都是只她一人能窥见的眼神,宛若绞缠的网,铺天盖地。 她哄江白砚时走了神,的确算不得认真。 下意识地,施黛挪动眼珠,瞥向雅间角落的雕花木门。 沈流霜与施云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。 虽说哪怕他们突然进屋,也发觉不了丝毫端倪。 江白砚与她分坐两边,没有亲昵的触碰,也没有逾矩的话语,其间种种,不足以被外人知晓。 平时嘴皮子最是利索,此刻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。被他这样看着,时隔一天,施黛再度感受到发烧似的热。 这样很不对劲……吧? 她脊椎骨止不住地发麻。 手指微蜷,像搬家的蜗牛,一点点挪到他手边。 借由圆桌的遮挡,在仅有两人知晓的阴影下,施黛挠了挠他掌心。 她声音被压低,好似细雨落在耳畔的清响,尾端轻轻一勾:“沉玉。” 毫无防备的动作,很痒。 江白砚指尖颤了颤,险些狼狈缩回手去。
第71章 掌心是极为敏感的地方。 以往教导施黛画符时, 江白砚被她无意中触碰过一次。 他回忆不起确切的感受,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没忍住战栗。 在当下,手心被她有意挠过, 酥痒越发真切。 遑论施黛低声唤了句“沉玉”。 手上的痒意漫延到耳尖, 江白砚合拢五指。 之所以让施黛教他哄人, 说到底, 不过一时兴起。 无论面对君来客栈里的韩纵, 亦或今日的白虎妖, 她总有办法讨人欢喜。 看她与旁人谈笑风生, 江白砚不由去想, 施黛那样的笑眼,只凝在他一人身上就好了。 这个念头卑劣至极, 他却难以抑制,故而半开玩笑说起自己不近人情。 江白砚知晓,以施黛的性情,定会教他哄他。 他没猜错。 可当真被她如此对待,江白砚竟失了神。 很难说清,施黛是不是故意。 她正静静坐在椅上,目光掠过他颊边,像忐忑,也像好奇。 察觉他的怔忪, 施黛睫毛扑簌簌一动, 笑出声来:“你真的……好怕痒啊。” 江白砚是她见过最怕痒的人。 哪怕只有蜻蜓点水的触碰, 也足以让他轻微颤抖。 被她碰到尾鳍,他甚至—— 惊觉又要想偏, 施黛赶紧住脑。 “方才哄你的时候,是我分心。” 江白砚比她高出不少, 施黛同他对视,需要抬起脖子。 一仰头,深黑的柔软碎发缕缕垂落,贴在额头和耳边,衬得面如羊脂白玉。 施黛说:“以后一定认真——特别认真。” 让人无法招架的语气。 江白砚垂下眼:“以后?” “嗯,以后。” 施黛一笑,竖起食指,在他眼前晃晃:“哄你又不是今日限定。” 指尖微不可察蜷了蜷。 江白砚轻勾嘴角:“多谢。” “打住!” 施黛双手比叉:“禁止‘多谢’和‘无碍’。” 江白砚从前对她过分客气,“多谢施小姐”几乎成了口头禅,现在把“施小姐”这个称呼摘掉,前面的道谢仍旧根深蒂固。 她发过热病,十分怕冷,出门时,穿着件毛绒绒的雪色兔毛斗篷。 因为梳的是交心髻,乌发盘起,像只翘起耳朵的白兔子。 和这个略显幼稚的动作很搭。 被施黛这样一搅和,话题移开,气氛总算不那么古怪。 江白砚不动声色,手掌握成拳,指腹拂过被她触碰的地方:“好。” 他沉默一阵,忽然问:“你想要精通厨艺、浣衣、净屋、女红、武艺的意中人?” 为了缓解心中蠢蠢欲动的思潮,施黛正在喝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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