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既然是我的,”施黛深吸口气,“不许受伤,不许自伤,也不许总想有的没的。要不然——” 她抿起唇,右手下探,触及江白砚手背。 指尖掠过冰凉肌肤,来到他掌心,顺势合拢。 以禁锢的姿态,施黛与他十指相扣。 世上哪有真如朝阳一般,纯然无瑕、心无杂念的人。 从小咬着牙一路往上爬,比起常人,她执念更深,也更坚决。 面对施黛,江白砚愿意褪下满身尖刺,赠予她少有的温驯。 置身于江白砚眼前,她亦能破天荒地倾吐执欲,袒露朝阳下晦暗的阴翳。 施黛说:“我有时也会想,要把你关起来。” 她握得太紧,江白砚没挣扎。 他只垂眸一笑,纵容应声:“关起来也无妨。” 下一刻,江白砚问她:“嫁衣,你想看看吗?”
第120章 嫁衣? 施黛不假思索, 双目微亮:“想。” 念及昨夜江白砚说过的话,她惑然追问:“你不是说,要等绣完再给我看?” 江白砚只笑:“你不试试, 不知是否合身。” 施黛恍然明悟。 都说量体裁衣, 要做衣裳, 第一步肯定是丈量尺寸。 江白砚缝制婚服时, 施黛不在身边, 他应是循着记忆, 裁了个大概。 喜欢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嫁衣, 无论是谁, 都会打从心底觉得欢愉。 施黛不掩期待,踮一踮脚尖, 发髻悠然晃荡:“嫁衣在这座宅子里吗?” 江白砚颔首,握起桌上的灯烛:“随我来。” 施黛小小欢呼一声,跟在他身侧。 卧房外是笔直的暗道,两侧分布有数间小室。 烛火照亮狭窄长廊,施黛左右环顾几眼,见江白砚打开一扇房门。 这里太安静,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像垂死的哀鸣,挠在她耳膜上,莫名不安。 随江白砚进入房中, 施黛一眼望见桌上平铺开的红。 心口似被猛地一撞, 她蓦然顿住。 嫁衣殷红, 灼灼夺目,锦缎穷极奢丽, 衬以点缀的圆珠,如霞光万道, 琳琅生辉。 刺绣尚未完工,剩余大半空缺,却已胜过施黛曾见过的各式婚服。 被鲛泪缀满的嫁衣,举世难寻。 她的指尖轻轻发颤。 “刺绣用的是龙凤花鸟,听闻贵女出嫁,多为此图。” 江白砚侧目望来:“你可中意?” 施黛不答反问:“这些鲛泪——” 她最懂江白砚的心思。 春分夜,得知容器真相、被“施黛”背叛舍弃后,他大抵是落了泪的。 可独独一两次流泪,哪积得下这么多珠子,下意识地,施黛想到江白砚身上自虐的伤。 他胸膛上的伤口,每一道都又深又狠。 施黛握拢掌心:“这些鲛泪,全是你的?” “嗯。” 江白砚扬唇:“喜欢么?” 其他鲛人的泪水,不可能出现在施黛的嫁衣上。 他语气泰然自若,眼里是纯然的期许,施黛一时心软,没了教训他不可自伤的底气:“……喜欢。” 两个字出口,施黛音量小些,尾声涩然:“以后别这样了。” 她没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偏爱,视线落在嫁衣上,心脏仿佛分作两半。 一半鼓胀充盈,往外沁出饴糖,另一半浸在苦水里,体会到涩然的酸。 两两相较,心疼占多数。 江白砚笑意加深:“你试试,我候在门外。” 他知晓男女之礼,不愿冒犯施黛,离开小室,关好房门。 江白砚走了,两个人变成一个人,房中骤然静下,落针可闻。 施黛垂头,指尖触到嫁衣上的鲛泪。 冷如寒雪,莹润生光,然而初初落下时,它应是滚烫灼热的水珠。 江白砚掉了这么多眼泪。 她怔然失神,有些透不过气,食指往下,碰到一只被绣出的雀鸟。 江白砚送她的桂花香囊,仍被施黛挂在腰上。 比起香囊,他在嫁衣上的绣工精进不少,一针一线细细密密,勾描出栩栩若生的花鸟图,红花绿叶,盎然蓬勃,不失端雅绮丽。 这是被全心全意制成的事物,值得被好好珍藏。 “江沉玉。” 施黛问:“你不会一边绣嫁衣,一边掉眼泪吧?” 门外的江白砚沉默好一会儿,嗓音才低低传来:“怎会。” 施黛摸了把鲛泪,脱下襦裙,开始试衣裳。 婚服是上下连裳的宽袖长裙,外罩一件大褙子。她穿得小心,唯恐把哪儿折腾坏,忽而听江白砚道:“我体内的邪气——” 施黛动作微僵:“怎么?” 隔着木门,他的声音稍显模糊,听不出情绪:“邪气不知何时出体,若有那一日,你留于我身侧,必受牵连。” 施黛凝眸。 听江白砚的意思,他下一句话…… 该不会是让她离开吧? “停停停。” 施黛立马制止狗血八点档的剧情展开:“你都让我穿嫁衣了,还打算赶我走?” 江白砚低笑一声。 “没让你走。” 他道:“我做你的替傀。” 施黛:…… 每一次,江白砚总有远远超出她想象的言论。 她眉心跳了跳:“你,做我的替傀?” “嗯。” 江白砚如常应她:“若我为替傀,你所受之苦,皆由我承。一旦邪气缠身,我丧失神智……” 他声音很轻:“不会伤及你。” 替傀术,施黛没真切见过,但对它并不陌生。 江白砚当了邪修多年的替傀,对这类邪术深恶痛绝,到今天,却主动向她提出。 ——只要两人绑定此法,就算是侵占他躯体的上古邪祟,也奈何不了她。 施黛毫不犹豫:“不要。” 婚服厚重,被她穿上,透出丝缕寒凉。 施黛望向襟前与袖边的鲛泪,火光掩映下,圆珠光晕流转,有如星河倒泻。 “江沉玉。” 她说:“你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自己?” 用泪珠给她做嫁衣是,心甘情愿做她的替傀也是。 不管什么时候,江白砚总把他自己放得很低。 “我想成婚,是因为你。” 施黛道:“没有你的话,这件衣裳就没有意义了。” 门外,江白砚倏然撩睫。 施黛喉音清越,平素脆生生清泠泠,眼下带了决然的冷静,仿似劈开暮色的一抹月华。 她说:“我喜欢——” 三个字堪堪吐露,戛然而止。 紧随其后,是她生涩的、轻柔的音调:“我爱你啊。” 爱为何物? 在此之前,施黛对它的认知颇为模糊。 比起爱意,“喜欢”更简单直白,也更容易说出口。 她喜欢孤儿院里的老师和志愿者,喜欢在雨天一个人发呆,喜欢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,可要说“爱”,似乎与之并不相称。 这是一种更浓烈的情感,被铭刻于心,像炙热的火。 施黛的尾音犹在耳畔,江白砚倚靠门边,轻抚腰间断水剑。 心绪不稳时抚摸剑柄,是他从小的习惯。 施黛说爱他。 对于这个字眼,其实他未尝洞悉清明。 在江白砚看来,他对施黛怀有怎样的情愫,爱便是如何。 所有的爱意,都与施黛相关。 想来奇妙,他往日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,而今却贪恋万分。即便施黛挥刀入他心口,江白砚也甘之如饴。 人人都有一死,由她给予的死亡,未尝不是幸事。 江白砚只求,她别憎恶他,别不要他。 喉间溢出近似气音的笑,少年瞳底暗潮汹汹。 “我知道,”他轻声开口,宛如自语,“施黛爱我。” 施黛披好外衫,语调轻快含笑:“当然啦。最爱你了。” 房中没有镜子,她只得低头打量一遍。 长裙略显宽松,好在影响不大,套上外衫,有点儿逸态横生的意趣,飘然若仙。 江白砚看见,应当会开心。 “我穿好了。” 施黛把碎发撩到耳后,露出明耀精致的整张侧脸,压不下笑意:“你进来吧。” 她说得欢快,下一瞬,笑意停在唇边。 ——排山倒海的灵气轰然而至,如浪潮席涌,灌满整座宅邸。 一声巨响穿透耳膜,施黛用了好几息反应过来,那是什么东西坍塌损毁的声音。 听上去……像不远处的墙壁,或门。 谁做的? 心脏闷然狂跳,古怪的预感攥上胸腔。 施黛顾不得更多,提起裙边行至门前,没来得及开门,便见门上浮现繁复纹路,以一点为中心,朝房中漫延。 是个困阵。 灵气缠结如蛛网,包围整间小室,把施黛禁锢其中。 房门打不开。 施黛咬牙:“江沉玉!” 江白砚声线沉凝,冷静得异常:“我在。有人来了。” 他掀起眼皮,眺望廊道入口。 入口的暗门被巨力强行震开,与墙体一并碎作齑粉。 灵气源源不断汇进来,似风起水涌,沸沸汤汤,绝非一人之力。 来这里的,不止一个人。 ——镇厄司。 施黛何其颖慧,当即猜出门外的境况,用力捶打门板:“你困我做什么?” 江白砚不必回答,她知道答案。 看阵势,镇厄司来了不少人,其中不乏高手。 目的只有一个,围杀江白砚。 无论是生是死,江白砚不可能让她入这滩浑水。 在世人眼中,施黛是施敬承之女、镇厄司前途无量的符师,一旦和他扯上关系,必定为正道不容。 他声名狼藉也就罢了,哪会把施黛拽进泥里头。 这恐怕是上古邪祟安排的最后一场大变。 引正道围攻,令江白砚无路可退,恨意越强、杀念越重,邪祟越容易占据他识海,取而代之。 江白砚走不了。 “若我回不来,你便称遭我囚禁,强留你,是我一人所为。” 江白砚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,平静无波:“房契在卧房柜中,下有积蓄可用。你不嫌弃,随意拿去就好。” 施黛凝结灵气,与门板相触,被阵法震退数步。 江白砚有意困住她,阵法精妙玄奥,想必早早做过准备。 她眼眶发烫:“你把门打开。” 江白砚拔剑出鞘。 他和施黛起得晚,又在卧房待了好一阵子,当下天色渐暗,临近傍晚。 暮色沉沉,晚霞是血般的腥红,透入几点微光。 断水嗡鸣不休,识海中的邪气不受控制,又一次撕裂剧痛。 江白砚咬破舌尖,保持清醒:“若我回得来——” 施黛凝神聚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迅速探查困阵的结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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