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当他握着烟火棒,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动,将它好奇旋转几圈,瞧着有些孩子气。 施黛看得一怔,想起他这些年的经历,恍然道:“江公子,以前没放过烟花?” 江白砚温声笑笑:“见笑。” 他对繁复至极的剑法和符箓信手拈来,到这种时候,居然显出几分懵懂。 终于。 平日里都是江白砚搜查线索、斩杀妖魔、教她画符,她总算能教他一回! 使命感油然而生,施黛上前一步,为他调整手中的烟火棒:“要这样拿,不然火星会烧到自己。” 阿狸趴在她肩头,不自觉打个冷战。 也只有施黛会把江白砚当作小可怜,它合理怀疑,江白砚新年时不放烟花,是去杀了人。 江白砚亦是沉默。 他过了这么多个除夕,这双手握过沾血的长剑,捏碎过妖邪的骨头,也生生掐断过旁人的脖颈。 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,自己会与某人并肩而立,手里拿着……烟火棒。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,为他一点点调整好角度。 江白砚垂首,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。 无意识地,他的右手攥得紧了紧。 “这样就好。”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,施黛很快后退一步。 还想说些什么,忽然听身后的施云声闷闷开口:“我也不会用。” 江白砚漫不经心看他一眼。 施云声恶狠狠回瞪。 “好好好。” 施黛哑然失笑,帮小孩把手里的烟火棒扶正,拿出火折子:“要点燃啰。声音很大,做好准备,别被吓到。” 施云声鼓了鼓腮帮:“你才会被吓到。” 施黛笑意更深,点燃火折子,靠近烟火棒。 一声刺耳砰响,紧随其后,是烟花轰然绽开,映亮半边天幕。 “江公子江公子!” 她轻车熟路,帮沈流霜也点燃引线,朝着江白砚挥一挥火折子:“要我来帮你点燃吗?” 见对方颔首,施黛轻盈靠近些许,点亮他手中的烟火。 一瞬流光溢彩,江白砚却微微侧目,看向身旁的人。 施黛正仰头眺望天边,烟火葳蕤,化作从天而落的璀璨星子,坠在她眼底眉梢。浓密卷翘的长睫覆着光晕,一双杏眼清澈潋滟,好似盛满碎星。 太过明亮。 没来由地,江白砚生出微妙的、莫名的杀念。 她的笑容也好,眼中的烟火也罢,在今夜都格外刺眼,叫人意乱。 他忍不住去想,如果将这双眼睛剜下,会不会好些? 但若当真挖去,任由它变得暗淡无光…… 江白砚垂眸掩下更多思绪。 那样未免无趣。 “对了。” 忽然想到什么,施黛来到施云声跟前,扬起嘴角:“知道除夕的习俗吗?” 不等回答,施黛猫般狡黠一笑,变戏法般抬起右手,手中捏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纸封:“锵锵!给你的。” 施云声:……? 他眼中闪过怔忪:“什么?” “是红包。” 施黛将红色纸封递到他身前:“长辈都要给小孩送的,可以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、吉祥如意。” 人族稀奇古怪的规矩。 真麻烦。 施云声蹙起眉头,听她软着声音继续道:“收下吧收下吧。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,如果在除夕夜被拒绝,接下来的一整年,我都会伤心。” 花言巧语。油嘴滑舌—— 男孩不自在地别过头去,动作笨拙,接过她手里的红包。 施黛还是笑:“打开看看吧。撕开封口就行。” 施云声:“我知道。” 垂着脑袋打开红色纸封,他动作蓦地顿住。 难怪这个红包看起来格外厚重,在纸封里,还有好几个分散的小信封。 隐约意识到什么,施云声抿紧嘴角,将它攥得更紧,指节泛白。 打开第一个小信封,里面装着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。 还有一张红艳艳的祈福纸笺: 【云声五岁,幸福安康。】 一颗本就不稳的心更加乱糟糟,眼眶隐隐发热,让他的思绪搅成乱麻。 生有薄茧的指腹握着纸笺,略微发痒,也略微发烫。 第二个小信封里,仍然是银票与祈福纸笺。 纸上被人一笔一划写着: 【云声六岁,万事如意。】 然后是更多信封、银票与纸笺。 【云声七岁,新年顺遂。】 【云声八岁,百无禁忌。】 …… 【云声十三岁,阖家欢乐。】 他今年正好十三岁。 分离许久,施黛将这些年来缺席的祝愿、未曾出口的话语,在今夜尽数赠予了他。 施云声从未感受过类似的情绪,心中酸涩难耐,却又被填充得满满当当,让他手足无措,眼眶发烫。 过去不知多久,男孩终于艰涩出声。嗓音微哑,却轻柔流畅:“……谢谢。” 沉默一会儿,又低声道:“我有家吗?” 阖家欢乐。 孑然一身过了整整九年,于他而言,这个词语没有实感,如同水中月镜中花。 施黛抬手,捏了捏他冰凉的脸颊:“我、爹娘和流霜姐姐就是你的家呀。” “可是,”喉间沙哑,他低下头,“你们不需要我。” 施府有他没他,没有区别。 他性格古怪,连说话都不利索,丝毫不讨人喜欢—— 他们会将他看作累赘吗?他们会嫌弃他、看不起他、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同情他吗? 自从归家以来,施云声总是把心绪藏在心底,愉快的、难过的、失落的情绪,仿佛被他锁在无法撬开的壳里。 头一回听他说出这样直白的话,施黛胸腔中像被紧紧一揪。 小心翼翼牵起小孩瘦削的右手,她心底发涩:“抛去血缘,世上其实没有谁一开始就需要谁。每个人都需要慢慢建立联系,才能变得彼此不可缺少——如今你回到家,对我来说,你是唯一的施云声,不可或缺。” 施云声怔怔看着她。 “不过呢——” 施黛忽地笑了笑,又一次轻轻捏上他脸颊,将自己暖和的温度缓缓渡给他。 她小半张脸埋在斗篷的兔毛毛领里,露出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,因掩映烟火,蕴着层亮色。 “以上是在抛去血缘的前提下。你和我血脉相连,血脉压制懂不懂?从出生起,你就注定永远是我弟弟,我需要你,你也需要我,我们有最深的联系。” 心尖轻轻颤,繁杂难懂的心绪像气泡那样浮上来。 施云声吸了吸气,用力绷紧脸颊,不让自己很没出息地落下眼泪。 他才不会哭。 “所以……” 施黛说:“你从回家起,一直没叫过我‘姐姐’吧?” 临近午夜,长安城中骤然燃起更多烟火。 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不断,如银河倾泻,明辉流转。 在旧年终末,新年伊始,施云声终于抬起双眸,与她定定对视。 他的声音很轻,却无比清晰落在耳畔,似是觉得不好意思,带着生涩的别扭: “……姐姐。”
第19章 两个字简简单单, 却叫人欢喜。 心尖随着陷落,变成软绵绵一团,施黛看着眼前的小孩, 压不下嘴角上扬的姨母笑。 她总是这样。 被那双杏眼看得局促, 施云声耳尖更热, 咬牙垂下脑袋。 然后冷不防地, 坠入温暖怀抱。 “好乖好乖。” 施黛得意洋洋, 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, 没忘记揉一揉自家弟弟柔软的黑发:“以后记得多叫, 知道吗?等姐姐发了月俸, 给你买好吃的!” 施云声:…… 被这个毫不矜持的拥抱吓了一跳,那点儿泪意烟消云散。他来长安已有好几个月, 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,怎么唯独她这么、这么—— 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,施云声磨了磨牙。 她总有无数种千奇百怪的法子,让他发不出脾气,也说不出反驳的话。 “还有。” 施黛将他松开,扶过施云声单薄的肩头,让他看向一旁的沈流霜:“要叫她什么?” 好烦。 施云声拧起剑眉。 沈流霜双手环抱,噙笑挑眉,一副悠闲自得看好戏的姿态。 施云声被寻回后, 通常是她在照顾, 加之两人一起跟着施敬承学刀, 彼此间称得上熟悉。 见前者沉默不语,沈流霜故作伤心:“罢了, 云声不愿叫,也没关系。大抵这声‘姐姐’是单给黛黛一个人, 而不是我也能有的。” 施云声眉心一跳。 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,能不能注意一下表情管理,不要笑出声。 逗小孩玩,坏女人。 幽幽盯着沈流霜嘴角的浅笑,施云声沙哑道:“流霜姐姐。” 施黛与沈流霜双双露出得逞的笑,抬手飞快击掌。 施云声:……可恶! “还有还有。” 施黛指指另一边:“那是谁?” 施云声侧头,看清那道人影,表情凝固。 忽然被三道神色各异的目光齐齐望来,江白砚亦是一顿。 方才应是一出温馨团圆的戏码,他心觉无趣,略微走神。 与其待在这里消磨时间,不如寻些妖魔邪祟,拔剑厮杀来得快活。 ——所以,他们为何看他? 施云声觉得很烦。 他心甘情愿将施黛与沈流霜称呼为“姐姐”,但眼前此人…… 不知道为什么,他能从江白砚身上,感到一股浸着血的兽性。 并非是如他一般的豺狼,而是更为阴鸷残忍的毒蛇,看上去艳丽惑人,其实生有剧毒的獠牙,潜藏在阴影深处,静候着致命一击。 这种认知,源于与野兽共同生活九年后,施云声养成的直觉。 总而言之,他不喜欢江白砚。 “你看,你叫了我们姐姐,如果对江公子爱搭不理,他会伤心的。” 施黛凑到他身后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:“云声这么好,不会在除夕夜让人难过,对吧?” 施云声:…… 谁管他伤不伤心! 心中虽然这样想,抬头瞟向江白砚,施云声抿了抿唇。 他知道江白砚无父无母,境遇坎坷。除夕是团圆的日子,在施黛敲响房门之前,江白砚却只独自留在房中,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。 ……算了。 胸腔起伏不定,施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:“哥。” 仅此一次,以后绝不可能! 阿狸听得大为悚然:不好,施黛的逻辑会传染。让她小嘴再叭叭上几天,会不会所有人都觉得江白砚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可怜? 眼底的惑然稍纵即逝,江白砚极轻扯了下嘴角:“施小少爷,不必多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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