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道上的灯笼燃尽了几盏,余下的火光昏幽,在夜色中朦朦胧胧,轻薄如雾。 这地方又静又黑,施黛不由自主加快脚步,走着走着,动作突然顿住。 天边有异。 起初是一瞬白光划过穹顶,浩荡清绝,如月落山谷,驱散暮霭沉沉。 紧随其后,白芒如烟火绽开,竟溢散出点点淡金流晖,即便是这条幽暗小路,也被照成白昼般的亮色。 好漂亮,这是新型的烟花?可看这铺天盖地的阵仗…… 不对。 猛然意识到什么,惺忪睡意消散大半,施黛立刻清醒。 这种感觉……分明是剑气! 剑气本是凌厉骇人之物,居然被人用作剑阵,尽数铺展在半空之上,看样子没想伤人,反而像在—— 施黛大脑宕机一下。 像在放烟花。 谁敢这么玩儿?这么强势的剑气,一定是个高手吧? 她看得新奇,脚步更轻几分。穿过梅园,行过小径,在自己的院落前,施黛遥遥望见一道人影。 少年身形颀长,眉眼掠着变幻的光影,因裹挟剑气,如同一把蕴藉杀意的刀。 但江白砚的神色又颇为懒散,垂眸斜倚于树下,正随手把玩着一张剑符。 察觉她来,江白砚微微抬头,一伸手,扔来个绯色的纸封。 他扔得很准,施黛匆匆将它接住。 是红包。 一个比她给江白砚的,起码厚了三倍的红包。 ——新!年!迎!财!神! 施黛睁圆双眼:“江、江公子?” 许是觉得她这副表情有趣,江白砚低笑一声,捏碎手中剑符。 除夕之夜,长安城康衢烟月,远处烟火接连绽放。 当符箓碎开,漫天剑阵轰然催动,以施黛的小院为中心,涌来缕缕疾风。 剑气勾缠雪光,混杂浅淡梅香。 江白砚立于其下,松开手掌,剑符已碎作齑粉。 他从不亏欠别人的情分。哪怕施黛不要回报,江白砚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馈赠。 那让他生出一种,自己处于弱势、被人怜悯的错觉。 江白砚厌恶这种感受。 一报还一报,施黛赠他红包、领他去放烟花,按理来说,他应该回馈同等的、甚至更多的报酬。 可他不懂风花雪月,唯识剑与血。 思来想去,干脆以剑为阵,回赠一场烟火。 说来可笑,他这双手常年浸淫在血污里,习惯了杀戮,竟连寻常的谢礼也无法拿出。 不过……既然送了,自然要送最好的。 漫天星辰缓缓流淌,剑光横生,流泻如潮。 只瞬息,竟盖过满城烟火的流光溢彩,璀璨夺目。 施黛看得怔然,说不出话,心口怦怦一动。 “烟花,赠施小姐。” 烟火下看人,总比平日多几分颜色。 江白砚笑意疏懒,黑发缭乱,立于汹涌剑气中央,神态是游刃有余的桀骜。 明暗交叠,流光自他眉间淌过,映出那双桃花眼和颊边酒窝,艳如春夜海棠。 实在灼目。 “愿小姐——” 江白砚淡声道:“前路通明,岁岁无虞。”
第20章 长安城的盛大烟火, 远不及眼前剑光夺目。 但相较于漫天剑气,姿容昳丽、长身而立的江白砚,更令人挪不开眼。 烟火逶迤, 晕染于他雪白衣袍, 成了云霞般蔚然的暖调。平日稍显疏冷的五官, 也在此刻绽开昙花般的张扬姝色。 施黛很没出息地看得一怔。 俗话说得好, 每个人都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。她被美色摄住心神, 不算罪过吧? 更何况江白砚还给了她一个厚度惊人的红包。 剑阵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, 当连绵剑光渐渐暗淡, 施黛眼底的惊愕仍未散尽。 “谢谢江公子。” 把红包紧紧攥在手里, 施黛摸了摸鼻尖:“烟花很好,红包也很好。就是这钱, 是不是太多了?” 江白砚方才也在看她。 她是真的在高兴,一双眼睛睁得溜圆,盛满烟火的时候,像日光下的春水荡开。 他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,淡声笑笑:“施小姐,红包没有退回的道理。” 这倒是。 把江白砚相赠的红色纸封慎重揣进怀里,施黛用力点头:“江公子,新的一年也要万事顺遂。” 江白砚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,朝她微微颔首, 告辞离去。 时候不早, 困意上涌, 施黛与他道别,回到自己的卧房。 怀里的小白狐狸睡得不安稳, 这会儿悠悠转醒,见施黛正拆着个硕大的红包, 阿狸含糊道:“嚯,这红包,施敬承和孟轲果然宠你。” “不是爹娘。” 施黛轻车熟路拆开封口,一低头,被里面的银票晃了眼:“是江公子送的。” 阿狸睡眼惺忪,轻轻点头。 哦,江公子。 ——等等,江公子?! 白狐狸猛地一个哆嗦:“江白砚给你送红包?” 这是哪门子的剧情发展! “应该是收了我的那份,觉得要礼尚往来吧。” 指尖拂过那叠数目可观的银票,施黛眸色微凝:“江公子,大好人。” 江白砚斩杀邪修后,曾在五湖四海游历除妖,以他的实力,想必赚取了不少赏金。 他只是个好心的财神爷,他能有什么坏心思。 施黛喜滋滋开始填充自己的小金库。 阿狸:…… 浑身雪白的狐狸沉默很久,不知应当说些什么,也不想说些什么。 把施黛手里的红包看了又看,阿狸深吸一口气,蜷缩成团,两眼一闭,干脆继续睡觉。 虽然剧情发展和它想象中差了十万八千里,但不幸中的万幸,在江白砚那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手里,施黛不仅毫发无损活到现在,还活得惬意自得、万分舒坦。 这大概就叫……傻人有傻福? * 第二日醒来,施黛得知府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。 镇厄司副指挥使白轻,和傀儡师一案中的始作俑者,犬妖。 她中午才睡醒,来到正堂,恰见一抹白裙。 施黛从没见过白轻,只听过对方超度亡灵时的声音。 印象里,那道女声轻柔和缓,令人如沐春风,今日亲眼见到白轻的长相,要比想象中多出凌厉之意。 白衣女子应有二三十岁的年纪,身量高挑,脊背笔直如剑,一双凤眼狭长含笑,眼尾微勾,暗藏锋锐。 她的气势浑厚而内敛,不必出声,只需安静站在那里,就如天光下泻,明月渡江。 在她身旁,是个身着黑袍的青年。 青年是与白轻截然相反的类型,高大挺拔,浓眉大眼,眉宇间沉淀戾气,头顶竖着两只带有伤疤的黑色犬耳,一副烦躁凶恶的模样—— 不过跟在白轻身边,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乖巧。 “黛黛。” 远远望见施黛,端坐正堂的孟轲朝她挥手:“过来。这二位是白轻副指挥使和小黑,特意来拜访你们的。” 一进正堂,才发现江白砚与沈流霜也在。 施黛一愣:“找我们?” “傀儡师一案,多亏有诸位探查。” 白轻笑笑:“听说在明月山的大阵里,是你们救了小黑一命。” 她的声音很好听,轻灵柔软,像春风吹过竹林。 小黑。 这两个字在耳边滚过,施黛抬头,看向白轻身旁的黑袍青年。 青年敏锐察觉她的视线,脊背微僵。出于常年养成的本能,似乎想恶狠狠瞪她一眼,又竭力忍住,绷着身子垂下头。 原来这就是犬妖人形的模样。 “救命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” 沉默片刻,小黑低声道:“……多谢。” 他分得清恩与怨,在明月山中,是施黛与江白砚破坏阵眼、救了他一命。 “既然是白副指挥使带着他一起来——” 沈流霜道:“小黑进入镇厄司当差了?” “嗯。” 白轻颔首:“他所杀之人皆为凶徒,情有可原。但傀儡师的案子致使长安大乱,惹得人心不稳,不能不追究。镇厄司决议让他将功补过,在司中效劳。” 哦—— 施黛懂了,那就是同僚。 镇厄司可是朝廷的铁饭碗,犬妖不亏。 “当年的冤情能真相大白就好。” 孟轲感慨道:“恶人伏诛,枉死的受害者们也能心安。” 犬妖眼睫一颤。 “……是。” 黑袍青年低声道:“三郎、月娘与小婉,亦受诸位之恩。” 他对自己的命并不在乎,唯一在意的,是为曾经的家人复仇。 傀儡师一案告破后,由他写下的故事传遍长安,四名恶徒声名狼藉。 而那三个立在山巅的小小坟墓,也得到白轻相助,修葺得更加规整肃穆。 一家三口泉下有知,许能瞑目。 冬日微光和煦,在短暂的寂静里,施黛看见犬妖抬头。 直至此刻,她才发现青年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,野性难驯,又坚毅沉凝。 犬妖看着他们,一点点低头,俯身,深深地、深深地鞠了一躬: “此恩,永生不忘。” 一字一顿,字字清晰。 江白砚无言侧目,瞥过施黛侧脸,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尖上,见到一抹赧然的薄红。 “以后大家都是同僚,要互相帮衬着的,不用拘礼。” 头一回收到这样郑重的感谢,施黛有些不好意思,摸了摸发热的耳朵:“不管怎样,事情能水落石出……真是太好了。” 犬妖定定看她,默了默,嘴角勾出极浅的笑。 “二位今天好不容易来做客,施府得好好招待。” 孟轲爽朗笑道:“不如留下来吃一顿饭吧!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很不错。” 听见吃饭,白轻两眼猛地一亮:“这多不好意思。不过我们恰好有闲暇时间,是吧小黑?” 犬妖:…… 这位传闻中光风霁月的副指挥使哪里都好,奈何有个最大的兴趣,就是吃。 从监牢被放出后,他才跟着她没几天,便已把长安城里有名的酒楼吃了个遍。 白轻给出的理由很正经,“犒劳新下属”。 犬妖:“嗯。” 白轻笑意愈深。 “对了。” 环顾四周,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,施黛好奇问:“云声呢?” * 施云声在练武场。 准确来说,是练武场门后的角落。 昨晚除夕,他从施黛手里一连接过九个红包,回房之后,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 脑子里浑浑噩噩,时而想起吵得人心烦的烟花,时而想起那些写在纸笺上的话,最终双眼大睁,直到天亮。 当天边浮起第一抹鱼肚白,为了发泄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绪,施云声前往练武场,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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