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这种地步,他们仍没打算放过他,继续跟下去,不知何时会被一刀毙命。 他已没有别的筹码,要想活着…… 镜童咬紧牙关。 惊变仅在刹那之间,江白砚腕骨轻移,短匕刺进。 恰在同时,镜童眼底迸出强烈决意,右手高扬。 有什么东西轰然爆开,一瞬白光充斥视野。施黛被刺得紧闭双眼,后脑传来阵阵眩晕,剧痛蔓延。 模糊的视线里,一道白影挡在她身前。 ——就是现在! 白光刺目,为它争取到短暂逃离的机会,镜童忍下剧痛,用尽全力跃起退开。 未曾想,鼻尖掠过一袭冷香。 莲仙建造的迷宫阴冷晦暗,除了泥土腐败的气息,便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。 此刻冷意拂面,分明是沁人心脾的香,却如一把暗刀。 濒死的恐惧将他一把攥紧,镜童头皮发麻。 白影如鬼似魅,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他身侧,短匕贴上侧颈,耳边响起少年懒散低沉的笑:“妖丹?” 镜妖由执念凝聚,妖丹之中,存有千百人的妄念。 为争取逃跑的机会,镜童以修为尽毁的代价捏碎妖丹。 妖丹碎裂,妄念奔涌而出,尽数汇入二人识海,能令他们痛之入骨。 这是他倾尽全部的金蝉脱壳之法,可为什么…… 此人竟能硬生生捱下脑海中的剧痛,顷刻间追上他?! 没有半分迟疑,刀锋刺进脖颈,一线殷红溢开。 当施黛从头疼欲裂的感知里回神,镜妖的身体颓然倒下,鲜血溅落满地。 江白砚低头擦拭刀尖血迹,长睫如鸦羽覆下,看不清眼底情绪。 “江公子。” 施黛晃晃脑袋,勉力保持清醒:“你怎么样?” 她记得妖丹碎裂时,江白砚曾护在她身前,挡下绝大多数妖气。 无数人的执念与喜怒嗔痴一并灌进脑海,他不可能好受。 揉了揉后脑勺,待视野清晰,看清周遭景象,施黛诧愕愣住。 她仍在昏暗无光的迷宫里,眼前却有光团滋长,勾织成朦胧的影像。 看不清也摸不着,像幻觉一样。 “无碍。” 江白砚对疼痛毫不在乎,轻扯嘴角:“施小姐,镜妖妖丹入体,恐引魇境。” 施黛:“魇境?” 镜妖的能力,可映出人的心中之镜。 繁杂执念涌入脑中,的确会引起识海紊乱。江白砚为她挡下大半妖气,受到的影响就更大。 魇境起,他们因为都摄入了镜妖的执念,将被迫陷入同一场幻境。 江白砚心底的幻境。 “不必担心。” 江白砚收刀入鞘,淡淡扫来一眼:“我尽快解决。” * 汹涌妖气扑面而来,施黛眨眼,睫羽拂过微风。 光影聚拢,她正立于一扇木门前,江白砚在她身边。 房门大敞,屋中幽暗逼仄,没有窗户,燃有一支昏黄的烛。 一人蹲在角落,看背影,是个身着黑衣的壮硕男人。 他在摆弄什么,手臂轻晃,衣物摩挲出声响,在寂静房间里,略显诡异。 看不清他的动作,施黛却莫名心慌,压抑得喘不过气。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 空气里满是腥臭,察觉她与江白砚到来,黑衣男人倏然扭头。 当他侧身,露出之前被遮挡的一小片空间,施黛顺势望去,屏住呼吸。 那是个面无血色的小孩,桃花眼,薄嘴唇,身穿一件被血浸透的单薄短衣,被黑衣男人握住腕子抬起右手。 苍白细瘦的手上,每根指头皆被银针穿过指甲缝,鲜血横流,染红指尖。 这里是江白砚的魇境。 她与江白砚应该成了他记忆里的人,而屋中的孩子…… “你们来了?” 黑衣男人咧嘴一笑,颊边一道刀疤格外醒目。 他说罢伸手,掌心摊开,手心里,是几颗莹莹生光的椭圆小珠。 侧脸的刀疤狰狞如蛇,男人得意笑道:“看,最新的鲛泪。让他哭,费了我不少功夫。” 听他出声,角落里的男孩长睫轻颤,一双瞳仁空洞无光,怔然凝望没有焦距的前方。 在他眼眶晕出薄红,是刚刚哭过的样子。 指尖的银针被男人缓缓拨弄,疼得狠了,一滴水珠自他眼尾而落,还未坠入地面,便凝出圆润的珠。 那孩子咬紧牙关没发出痛呼,因而在漫长的阒静里,只能听见圆珠落地的轻响。 嘀嗒。 鲛泪? 施黛蓦地转头,看向身旁的江白砚。 烛火轻晃,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庞。 江白砚无言侧目,与男孩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微挑上扬,好似利刃的锋。 他什么也没说,仿佛幻境中血迹斑斑的孩子并非自己,浑不在意地笑了笑。
第29章 毋庸置疑, 门后被银针刺入指甲缝、疼得双目通红的孩子,是儿时的江白砚。 那张脸上疏朗的轮廓,施黛再熟悉不过, 仔细眺去, 还能望见他唇角一颗小小的痣。 再看江白砚本人, 面对这种景象, 他的神色竟与平时毫无区别。 准确来说, 眼底多了几分懒倦笑意, 像在看戏。 可是……鲛泪?能流出鲛泪的只有鲛人吧?所以江白砚是鲛人?妖? 这这这、这件事连在《苍生录》里, 都没提过一字半句啊!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, 心里想说的话和想提的问题堆得老高,偏偏他们身在魇境, 当着邪修的面,施黛没法说出来。 好难受。 脑子嗡嗡作响,心里有猫咪在挠。 “怎么不进来?” 房间里,黑衣男人催促道:“你们不是想看我的替傀吗?” 这个男人,是囚禁折磨过江白砚的邪修。 未等施黛做出反应,江白砚已从容不迫踏入屋内,与她擦身而过时,低低道了声:“来。” 说老实话,施黛迟疑了几息。 并非因为她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, 而是源于对江白砚基本的尊重。 她和江白砚关系不算亲近, 勉强称得上朋友, 在这种情况下,把江白砚心底深处的过往原原本本呈现给她看…… 施黛觉得, 有些越界。 站在江白砚的角度想想,一定不希望被人窥探曾经的一切。 施黛没进过魇境, 只听说这是执念凝成的幻象,要想破除,必须解开当时的心中郁结。 这个年纪的江白砚,想要什么? 江白砚已然上前,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,她迅速跟紧。 离得近了,血气更重,施黛没忍住心口一沉。 男孩的模样完全展露,瘦骨嶙峋,苍白得病态。 身上的短衣粗糙轻薄,露出伶仃的手臂与小腿,皮肤上,满是正在愈合的、亦或结成疤痕的伤口。 他太白太瘦,伤口狰狞好似蜈蚣,手腕与脚踝被铁链紧紧绑缚,将他的活动范围囿于这方天地。 施黛眉心一跳,握紧拳头。 之前心说“她并非接受不了屋子里血腥残忍的画面”,显然是她高估了自己,眼睁睁看见这幅景象,她只想把黑衣邪修狠狠揍上一通。 对一个小孩下这样重的手,算什么东西? 她没注意到,当邪修拨弄男孩指尖的银针,身旁的江白砚手指动了动。 久违的感受。 一点点合拢右手,江白砚垂眸笑笑。 这里是他的魇境,男孩由他神识所化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与他互为一体。 男孩受到的疼痛,正源源不断被他所感知,可惜不太明显,顶多能感受到七成。 身体处处涌起痛意,让他久违体会到活着的实感,险些轻颤。 还可以更疼一些。 江白砚默不作声,袖中的拇指抚过中指,再用指甲深深刺入。 恰好是邪修扎进银针的地方。 剧痛绞缠,让他躁动的思绪稍稍平复。 “找到个替傀可不容易。” 邪修眉飞色舞,兀自炫耀:“生辰八字要与我契合,筋骨体魄还不能弱。曾经我找到过一两个合八字的家伙,奈何身子太差,熬不过替傀之术的反噬,没几天就死了。” 把银针从男孩手中抽出,他对满手鲜血视若无睹: “别看这是个小孩,命硬得很。我半月前被镇厄司追捕,肚子中了一箭,伤口转嫁到他身上——他居然生生挺过来了。” 江白砚心不在焉地听,侧目看去,瞥见施黛紧抿的嘴角。 这让他觉得有趣。 他从没见过施黛露出这种表情,眉头皱起,唇边抿成一条笔直的线,眼中不剩笑意,似有暗火灼烧。 她在生气?为何生气? 江白砚很快明悟。 她出生于施府,受的是名门熏陶,邪修这种做派,施黛看不惯。 反倒是他自己,对所见的情境无动于衷。 在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江白砚都置身于这样的折辱中。当痛苦成为一种习惯,便不再难以忍受。 刚要收回视线,趁邪修处理银针的间隙,施黛忽然转头。 “江公子。” 她做了个口型,指指邪修,又指指自己,最后比出一个挥拳的姿势。 看势头,像只猫在朝他张牙舞爪,气冲冲地问:“好气,我可以揍他吗?” 江白砚笑了笑。 “他不仅能当替傀,居然还是个鲛人。” 把掉落在地的鲛人泪逐一拾起,邪修自顾自道:“那场大战之后,鲛人多稀罕。如今鲛人泪能卖千金,鲛珠更是价值连城,有他在,我还愁银钱么?就是脾气倔了点儿,不愿意哭。” 这小孩年纪不大,却倔得像只狼,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、威逼利诱,始终不掉眼泪。 邪修耐心耗尽,懒得多费口舌,干脆直接用刑。 任他是鲛人是豺狼还是石头,十指连心,被银针这么一刺,哪怕不愿哭,也会落下生理性泪珠。 “这里还有几根针。” 邪修回身:“你们要不要来试试?他……” 话语未尽,刀光乍现。 在他转身的同时,江白砚熟稔拔刀,短匕划过邪修脖颈,飙出腥红血线。 这是施黛头一回见到江白砚杀人—— 尽管是幻境里的影像。 他起手极快,难以用视线捕捉,刀锋没入咽喉,不像挥刀,更似轻轻拂过柔软的花枝。 静谧,迅捷,连杀意都见不着几分。 与儿时孱弱的自己不同,当下的江白砚,实力远胜于邪修。 手起刀落,毫无防备的黑衣男人双眼圆瞪,扑通倒地。 邪修死得太过突然,被铁链束缚的男孩茫然抬头。 江白砚上前,斩断冰冷锁链:“他死了,替傀之术已被我解开,你走吧。” 这孩子是曾经的他,他当然知道,对方想要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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