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非是摆脱邪修的掌控,逃离暗无天日的囚笼,为江家复仇。 说来可笑,这三个愿望,当年的他一个都实现不了。 铁链断开,男孩空洞的双眼逐渐拥有情绪,不敢置信地垂下脑袋,定定凝视邪修的尸体。 与之对应地,幻象溶解重组。 幽暗的小室消失不见,施黛眨眼,被突如其来的夕阳刺得皱了下眉。 奇怪。 他们还在江白砚的魇境里吗?这是他的下一场回忆? 显而易见,她没回到莲仙的洞穴。 这地方是片绿意苍翠的山中密林,她站在一个小小院落里头,跟前是座木屋。 朝四周看了看,施黛没找到江白砚的身影。 不过,在她身边…… 施黛与身侧的小孩面面相觑。 是小时候的江白砚,依旧满身伤痕,穿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褐色短衣,看身量,比上一段回忆里的孩子大了些。 被她直勾勾看着,男孩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,揪紧袖口。 施黛尝试转动卡壳的脑筋。 在上一场回忆中,她与江白砚扮演的角色,应该是邪修的朋友。 所以邪修对他们没什么防备,还邀请他们参观替傀。 那现在,她充当了个什么角色? 《苍生录》提及过,江白砚在十五岁时破解替傀之术、亲手诛杀邪修。 身侧的孩子顶多十岁出头,算算时间,他理应被邪修关在地下才对。 难不成,她现在的身份是那丧尽天良的邪修? 施黛很快否定这个猜测。 男孩看她的眼神不对。 她记得暗室里男孩的双眼,冷寂无波,望向邪修时,有毫不遮掩的恨。 此刻对视,他眸中的冷意化开些许,安静又小心,蕴含不易察觉的期许。 大脑宕机。 被这样怯怯看着,心里软得不像话,施黛决定探一探他的口风:“我刚说的话,你都记着了吗?” 男孩微怔,乖巧点头。 施黛用了课堂上老师抽查的语气:“真的?我说什么了?” 只要她表现得理直气壮,就不会惹人生疑。 “你说,你会保护我,带我回家。” 用手指捏紧袖口,睫毛簌簌轻颤,男孩抬头,双眼染着红:“谢谢你救我……我都记得。” 好乖。 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咚咚一跳,施黛瞥过他手腕和小腿的伤疤,胸腔里涌起涩然的闷疼。 十岁出头的江白砚,与十七岁的他大不相同。 没有对一切危机泰然处之的游刃有余,没有凛冽剑气与杀意,也没有时常挂在唇边、不达眼底的笑。 此时的他尚且年幼,如同未经打磨的刀,虽饱受折磨,仍留有纯然稚气。 当他怀着期许看向某人,黑瞳澄净温柔,乖顺得不像话。 施黛很没出息地心尖发软。 听他的描述…… 她扮演的这个人,救过江白砚? 《苍生录》里有写,江白砚曾经从暗室里数次出逃,又数次被邪修抓回。 莫非这是他其中的一次逃亡?都已经被人救下,结果还是没逃掉吗? 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,江白砚本人又不在身边。 为了不让魇境混乱,施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先稳住幼时的江白砚,再等他本尊现身,破解这层幻境。 万幸,她这次的角色好像还不错。 “对啦。” 暗暗松了口气,施黛俯身,为小孩撩起一缕搭在眼睛上、沾了血的发。 脸好白,颊边有几道血印和刀伤。 从裤腿露出的脚腕也有伤痕,正往外汩汩淌血。因为没穿鞋,血渍在地面洇开,渗进黄褐色泥土里。 肯定很疼。 顶着这样的身体,每走一步都是剧痛,施黛很难想象,江白砚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逃。 他才那么小。 她以前在孤儿院时,受过很多人的照顾,后来长大,成了照料弟弟妹妹的大姐姐。 偶尔跌倒,或是被老师打手心,是大部分人经历过的全部痛楚。施黛好几次帮摔伤的孩子涂抹药膏,都见他们哭得呜呜咽咽。 江白砚的人生轨迹,与他们天壤之别。 因为这样,长大后的江白砚才不畏惧疼痛吗? 他脚下的鲜血实在醒目,施黛定神看了看,伸出右手,戳一戳男孩的后背:“这里,有伤吗?” 他一愣,摇头。 然后屏住呼吸。 后脊被一只手臂轻轻环起,身体骤然腾空,柔软笼罩。 不知如何动作,也不知应当做出怎样的神情,被施黛从地上抱起的刹那,他僵直着身体,表情是少有的局促与茫然。 “你的脚不是受伤了吗?” 熟练抱起小孩,施黛扬了下嘴角:“我带你进去。” 暂且把不靠谱的邪修抛在脑后,现在她是可靠的大人。 怎么会有人对小孩下死手折磨的?真是人渣。 幼年时期的江白砚方才说过,她要“带他回家”。 看院子里鲜血淋漓的脚印,这座小木屋大概率是目的地。 木门虚掩,施黛推门而入。 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家庭,门边靠着锄头,窗边挂了几根玉米。 家具简陋,一张床摆在里屋,施黛一边将男孩抱上床,一边暗暗思忖。 能在魇境重现的,是江白砚心中印象深刻的记忆。 这段回忆为什么重要?这个农夫把他救下,后来呢?既然江白砚最终没能逃掉,农夫是死在邪修手下,还是…… 出卖了他? 思考不出答案。 虽然好奇,但这是江白砚的私事,若他不愿说,施黛不会多加追问。 想到这里,施黛苦恼挠了挠头。 江白砚到底被分配到什么角色、传送到了什么地方?她对这段记忆一无所知,如果带着小孩去找他,反而会迷路添乱。 这里是他的记忆,他找来这座木屋,不成问题……吧? 对了,还有鲛人。 江白砚身上的谜团怎么这样多。 嘀嗒。 又是一滴鲜血从男孩脚踝落下,染红床边地面。 施黛和他同时望去,一抹绯色爬上后者耳尖。 “对、对不起。” 他赧然红了脸,仿佛刚从恍惚中回神,低头看向身下的被褥。 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榻,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。 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 男孩匆匆起身,没来得及离开床铺,便被施黛压下坐稳。 他习惯性捏了捏袖口,脸色更红,声如蚊呐:“我会把它们弄脏。” 施黛一颗心都快软趴趴化掉:“没关系。” ……其实,这也不是她的床。 “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?” 她见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,决定在江白砚打破幻境之前,好好哄一哄他。 虽说是魇境,但这孩子身为江白砚记忆的一部分……算小半个他吧? 施黛想了想,从袖口取出一块手帕,俯身伸手:“过来,我给你擦擦脸。” 邪修从不在乎“打人不打脸”,他脸上横亘几条血口,是用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。 鞭伤没完全愈合,边缘流下细长血渍,被风一吹,湿漉漉糊在脸颊上。 缓慢眨了下眼,男孩没说话,安静仰起头。 江白砚从小就有一张漂亮的脸。 傍晚的夕阳映衬霞光,自窗边漫流而入,金红交织,烟树摇曳。 朦胧光晕如同溶化的水彩,点缀在他高挺的鼻尖,也有几点缀在长睫上,随睫羽颤动,扑簌簌落下来。 搭配苍白至极的肤色,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。 手帕在他脸颊徐徐擦拭,抹去半凝固的血渍。 极为普通的场景,不算亲昵的动作,却令他生出短暂的怔忪—— 因此,当手帕触到一道伤疤的边缘,男孩下意识轻嘶一声。 施黛停下动作:“抱歉,弄疼了吗?” 他摇头,有些不好意思。 在邪修面前,他习惯时时刻刻克制身体,不让自己发出声音,只有疼极,才会从喉间溢出痛呼。 方才一时走神,竟连这种程度都没忍住。 他本应忍住。 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完,是不是应当继续? 悄悄想着,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头。 下一刻,猝不及防,颊边掠过一阵清凉微风。 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,风本身没有形体,清清爽爽经过伤口,却带来熨帖的舒适。 像只手迅速抚过,又像涓涓水流。 出乎意料地,居然不那么痛了。 看他满脸错愕,施黛轻快笑出声。 这孩子脸上可是见血的鞭伤。他虽然逞强摇了头,但绝对很疼。 她又不笨。 以前安抚受伤的弟弟妹妹,她经常用这一招,往伤口上吹一吹,疼痛能减缓很多。 “怎么样。” 施黛弯起嘴角:“有没有好点儿?” 温柔明媚的笑,在薄暮的霞光下,双眼宛如灼灼焰火。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,挪开目光,讷讷点头:“谢谢。” “这有什么需要道谢的?” 施黛帮他擦干净脸颊:“受伤觉得疼,没必要憋着忍着。我以前还因为玩老鹰捉小鸡摔了一跤,当着好几个朋友的面哭过呢。” 嗯,只要能哄到,偶尔也可以当一回不那么靠谱的大人。 男孩很轻地笑笑:“真的?老鹰捉小鸡是什么?” “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。” 施黛耐心回应:“一个人扮演鸡妈妈,一个人扮演老鹰,其他人是鸡崽,被鸡妈妈护在身后。” 说着说着,居然品出几分熟悉的既视感。 这不就是……在沈流霜加入之前,他们由江白砚打头阵的捉妖小队吗?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。 谢谢江公子,充当大爱无私鸡妈妈。 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,后又被囚禁多年,想必没怎么玩过市井游戏。 这会儿听她用三言两语描述老鹰捉小鸡,男孩乖巧仰视,眼底是柔软至极的憧憬。 堆雪人,看烟花,新年收红包,于他亦是陌生。 不知怎么,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烟火下,江白砚接过她送出的红包时,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。 他其实,会有些难过吧? ……她心口也开始发闷了。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,男孩轻声:“怎么了?” “没什么。” 施黛打起精神,露出一个笑:“你身上的伤——” 说话的当口,身后响起咚咚敲门声。 施黛回头,透过半掩的门缝,果然见到一张熟悉脸孔:“江公子!” 江白砚颔首,推门而入。 看清他的脸,床上的男孩猝然睁大双眼,仿佛见到恐惧之物,浑身紧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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