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黛懂事得早,虽说对一切看得很开,可当自己孤零零站在角落,望见大人们对别的孩子嘘寒问暖,仍觉心口发闷。 那应该算是吃醋吧? 一种隐秘的、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。 江白砚无言静思。 他没有在意的人,无法感悟其中蕴意。 “不过,纸条上为什么要特意标注吃醋?” 施黛脑筋转得快,品出猫腻:“邪祟侵入客栈,纸上写的卫灵‘受伤’和‘遭遇危险’,是板上钉钉的事。” 提示仅有寥寥数语,不可能给出无用信息,难道…… 施黛悟了:“在客栈里,卫灵会有新欢?” 有就有吧。 反正与他们无关,到时候随机应变逢场作戏就好。 施黛掌心的冷焰溢散光华,助二人穿行于林木之间。 这座山不大,江白砚凭借经验,很快找到下山的小道。 朝下俯瞰,可见荒烟野草、枯枝横斜,山脚下,一点灯火若隐若现。 想必是君来客栈。 “终于要开始了。” 进入君来客栈,这场幻境才真正拉开序幕。有他们的整整五双眼睛盯着,凶手很难不露端倪。 施黛干劲满满:“我们回去找其他人吧。” * 施黛与江白砚回到火堆边,柳如棠等人已把烤兔吃完。 道路被探明,下山简单不少,可惜有虞知画在,用不了符箓。 月光皎洁,映出斑驳树影。 沈流霜走在施黛身侧,默不作声握住她一条手臂,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,领她步步往前。 施黛回握她掌心,偶尔噙着笑,和她凑近说悄悄话。 柳如棠看看施黛,又望望另一边的江白砚。 这两人若即若离,看似没什么,可之前江白砚为施黛挡风的动作,又分明有点儿什么。 不确定,再看看。 柳如棠搓搓手。 客栈才是重头戏。 满心满眼全是案子的阎清欢:? 方才晃眼一瞧,他为何从柳姑娘脸上……看出了类似桀桀怪笑的表情? 沿山路前行,半柱香后,走在最前方的阎清欢推开客栈正门。 木门吱呀,疾风回旋,在跃动的烛火下,施黛仰起头。 听柳如棠说,这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。 幻境中的客栈尚未经历摧折,灯笼高挂,一派新年后的喜庆。正门上,木匾字迹板正,写的是“君来”。 几人裹挟风雪走进大门,一道女音娇声笑道:“诸位打尖还是住店?” 说话的,是个慵懒坐在桌边的女人。 女人约莫二十多岁,清瘦高挑,身着纯黑长裙,长发松垮挽起,墨云般飘扬。 施黛想,是个漂亮姐姐。 阎清欢牢记领头羊人设,立马接话:“住店。” “几间房?” 黑裙女人睨向他:“来交钱。” 有人笑着调侃:“老板娘,对客人态度要温和些,别掉钱眼里了。” 趁他们谈话的间隙,施黛打量一圈大堂里的客人。 此地偏僻,住客不多,要么是打猎归来的长安城中人,要么是赶路的行商。 两个中年男人靠在门边歇脚,一男一女立于窗边望月亮。 一人背对他们坐在角落,看动作,是在吃饭。 施黛多看了他一眼。 那是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,看不见脸,却能感到周身散出的冷意—— 他背着两把漆黑长剑,锋芒暗敛,是习武之人独有的气势。 看他的打扮……莫非是那个名叫“韩纵”的游侠? 所谓游侠,即是重义轻生、行侠仗义之辈。 大昭游侠之风盛行,这一类人居无定所,崇尚快意恩仇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。 施黛念头纷转,猝不及防,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—— 游侠发觉她的视线,猝然转身。 刹那间四目相对,对方一言不发,只看她一眼,重新埋头用膳。 “那是韩纵。” 柳如棠负责处理这桩案子,在幻境之外,见过客栈里的几乎所有人。 趁虞知画和阎清欢去买账,柳如棠低声介绍:“韩纵性情孤僻,实力不弱。黑裙女人是这儿的老板娘,名叫杨玉珍。” 韩纵是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之一。 施黛颔首,目光悄然逡巡,心口绷紧。 这间客栈里,有个食人血肉的邪修。 如同身披羊皮的饿狼,以纯然无害的相貌混迹于此,实际上,正盘算如何把客栈中的人全杀光。 究竟是谁? 【踏莎行】认定的三名嫌疑人,到目前出现了两个。 施黛悄声:“那个被唤作‘锦娘’的厨娘呢?我们要去见见她吧?” “嗯。” 柳如棠:“厨娘嫌疑最大,必须盯紧。” 锦娘来历不明,案发后离奇失踪,哪怕是柳如棠,也没见过她。 “老板娘。” 柳如棠语气带笑,状若无意地问:“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客栈,想随便逛逛,你不介意吧?” 老板娘刚刚收下阎清欢的钱财,心情大好,闻言展颜道:“有什么好介意的?客人们高兴就成。”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有钱能使鬼推磨。 柳如棠眉梢轻挑:“走。” 她早摸清了客栈中的布局,因是扮演新客,佯装懵懂好一阵子,在大堂内四下踱步。 逛完一圈,柳如棠遵循记忆里的路线,拐进东北角一条窄廊。 施黛紧跟其后。 廊道不深,轻易走到尽头。 尽头处横挂一道深色布帘,柳如棠抬手掀开。 施黛嗅到一股浓郁香气。 并非厨房里食物的咸香,而是直冲鼻腔的馥郁香料,像桂花,又像丁香。 这股香味与饭菜的气息交融混杂,形成难以言喻的味道,让她微微皱了下眉头。 走进厨房,一个女人背身蹲在灶台后,不住颤抖。 她的双手隐隐在动,幅度很小,头颈低垂,看不见脸和动作,发出轻微磨牙声。 这是在做什么? 女人的状态着实古怪,施黛与柳如棠对视一瞬,头皮微麻。 “……啊。” 虞知画跟在阎清欢身后,掩唇轻呼:“她怎么了?” 这个问题,施黛也很想知道答案。 她保持警惕,往前迈开一步,与此同时,余光觑见白衣轻晃。 江白砚瞥她一眼,目色淡而冷,代替她走上前。 他没来得及开口。 当他靠近,女人猛然抬头,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,让人想起被禁锢的兽。 似是受到惊吓,她慌忙站起身子,一把推开江白砚,冲出厨房。 “她这是,”施黛犹豫道:“怎么了?” 这人果然有古怪。 柳如棠暗暗思忖,轻抚下巴。 虽然很想追上前去,直截了当地逼问原因,但剧情波动太大,会导致幻境破灭。 不得不乖乖按照剧情走,她轻啧一声。 “厨房里好香。” 身为大夫,阎清欢习惯性轻嗅:“是……” 是香料杂糅的味道,他甚至能脱口而出,说出每一种香料的名字。 奈何碍于身份,阎清欢只能装糊涂:“是花香吧?” “正是。” 虞知画耐心道:“桂花,香草,丁香,沉香……” 沈流霜皱眉:“她在身上用这么浓的香做什么?” 大昭有个词,叫过犹不及。 线索太少,暂且猜不出答案。 施黛轻揉眉心,看向江白砚:“你没事吧?” 不过被锦娘撞了下而已。 江白砚低眉:“无碍。” 直至此刻,三名嫌疑人尽数现身。 柳如棠他们猜得没错,锦娘是最可疑、最有古怪的那个。 但凡事不能过早下结论,施黛在鼻尖扇了扇风,呼吸一口新鲜空气:“厨房太闷,我们出去吧?” 厨房的确闷沉,空气凝滞,死水般无波无澜。 江白砚行在最后,等其他人离开厨房,鬼使神差抬起右臂,嗅闻手背。 在山中时,他与施黛并肩而行,沾染不少她的气味,是浅淡梅花香。 此刻,一股更为浓郁的味道倾覆而至,把梅香驱开。 锦娘与他擦身而过时,身体触及了这个地方。 并不难闻。 江白砚却感到恶心。 彼时的触感滞留在皮肤,如同白璧洇开污泥,是丑陋到近乎刺目的一抹秽色。 江白砚素来厌恶旁人的触碰。 曾经这份厌恶仅仅让他心觉不悦,今时今日,竟是厌弃至极。 长睫掩盖眼底阴翳,江白砚凝视手背,另一只手握出黑金短匕。 污浊的、冗杂的气息,不应留在这里。 攀缠在他周身的味道,一种就足够。 刀锋贴上那块被不经意触碰过的皮肤,江白砚面无表情,略微用力。 少年人的右手骨感修长,好似笔直青竹。短匕刺破血肉,涌出腥红鲜血,沾湿手背。 他忽地有些懊恼,血液的味道过于浓郁,同样是种玷辱—— 不过,归根结底,血水是属于他的气息。 剖去多余污秽,只剩他和施黛的味道彼此相融,是勾缠的血与梅香。 这让江白砚没来由地,想起进入花妖舞坊的当日。 在相差无几的梅花气味里,他唯独中意施黛身上的香囊。 到这种程度,更似偏爱。 剧痛漫延,给予他晦涩的愉悦。 江白砚倏而明悟,触碰也好,气息也罢,他甘于接近的并非某种死物或意象,而是施黛。 只是她。 这个认知新奇又怪谲,一块薄薄皮肉被割下,他长睫轻颤,在疼痛中无声笑开。 见他半晌没从厨房出来,布帘被人掀开,施黛探进脑袋:“江公子,怎么了?” 在这之前,他已合拢左手,将那块脏污的血肉藏于掌心。 江白砚不动声色上前一步,长袖垂坠,包裹血口,衣摆掩下滴落的血迹,一切安稳如常。 “无事。” 他双目黢黑,内里是静到极致的平静:“走吧。”
第52章 厨房被醇浓的香料气息填满, 混有隐晦腥甜。 施黛细细嗅了嗅,视线掠过江白砚袖摆,触到一抹突兀的红。 江白砚常穿白衣, 是寒雪般纯粹的颜色, 一旦惹上污浊, 旁人能轻易辨出。 “江公子。”施黛盯紧他袖口, “你流血了?” 江白砚神色不变, 往下睨去。 割破手背时, 几点鲜血不慎落在袖边, 红得刺眼。 “灶台后藏着只猫。” 他惯于扯谎, 剧痛之下,只极轻扬起嘴角:“被它挠了几爪。” 施黛:“猫?” 这地方哪里有猫? 江白砚:“跑了。” 他出声时撕下一块袖间的布料, 在右掌随意包裹几圈,动作之熟稔,快到施黛没看清伤口的形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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