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耳尖那抹绯红,成为唯一显眼的色调。 是略显暧昧的颜色。 发觉她轻悄悄的打量, 江白砚掀起眼睫。 陡然撞进一双乌玉般的桃花眼,施黛故作镇定, 低下脑袋。 “这样。” 她右手前探,尝试把对方的整只手掌握住:“是握手。” 他的身体好冰。 鲛人生活在水下,这个种族的体温都很凉吗? 江白砚应了声“嗯”。 施黛的手比他小许多,触感奇妙,宛如轻软的、幽微的火。 火苗若有似无,渡来热气,将他手背的凉意缓慢消融。 像春日的第一缕阳光融化冬雪,雪水透过肌肤淌入经脉,最终落在心尖。 有些热。 江白砚克制着,让自己没有更多动作。 施黛好奇问:“江公子这些年里,同别人握过手吗?” 江白砚认真回想。 倘若只是“握住手掌”这个动作,他自然与人做过。 其后紧跟着的,是他五指用力,将对方腕骨折断,亦或寸寸捏碎骨头。 他觉得施黛不会喜欢这样的回答,因而低声道:“未曾。” 果然没有过吧! 施黛愈发笃定心中猜测,在必要的社交上,江白砚堪称零经验。 她估摸着九成时间里,江白砚都在握他那把断水剑。 “那你好好记住。” 施黛拿手指戳戳他手背:“第一次握手。” 她一边说,一边端详江白砚的左手。 他练过左手剑,指腹生有粗糙的茧,再往下,是几道鲜红的细小伤疤。 施黛:“是在鬼打墙里留下的?” “嗯。” 江白砚:“施小姐不必忧心。鲛人有鲛珠护身,小伤很快便可痊愈。” 鲛珠不同于鲛人泪,是鲛人体内最重要的内丹。 施黛没接话,似笑非笑地睨他。 无声胜有声,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: 仗着有鲛珠,你就这么折腾自己? 江白砚乖乖噤声。 “右手的伤。” 施黛没忘记这一茬:“能给我看看吗?” 是那处他信口胡诌的“抓痕”。 沉默几息,江白砚松开缠在掌上的布条。 施黛倒吸一口冷气。 两人对峙时,江白砚承认过这并非猫的爪印,而是刀伤。 她条件反射想象出的画面,是一条不深不浅的细长伤疤—— 没成想,竟是一片血肉模糊。 江白砚把这块皮肤,整个削掉了。 施黛难得结巴:“你、你为什么……” 他他他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? 瞳仁映出她的神色,江白砚眨了眨眼。 没有预想中的厌恶与嫌憎,施黛凝视他手背时,眼底是于他而言稍显陌生的情绪。 有惊愕,亦有关切,近似疼惜。 施黛睁圆眼:“你为什么划伤这里?” 她记得当时在厨房一切如常,非要说有什么的话,江白砚靠近过锦娘。 总不能因为这个吧? 施黛的念头飘忽不定,片刻后,得来答案。 江白砚轻声:“有那人的气息。” 简单六个字,让她大脑宕机了须臾。 还真是因为这个。 施黛眉心一跳。 气息?是指锦娘身上过分浓郁的香料味道?那股香气称不上难闻,难道说,江白砚单纯讨厌被人靠近? 下意识地,施黛看向江白砚被她握过的另一只手。 这个小动作十分明显,引得江白砚一声低笑。 “没关系。” 他开口,嗓音是带着病气的轻:“是施小姐的话。” ……噢。 耳畔似被隐秘地挠了挠,施黛摸摸鼻尖:“你经常这样做?” 她是直率爽利的性子,不喜欢两人之间藏着掖着,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。 既然已经和江白砚摊牌,施黛没打算扭扭捏捏避重就轻,想说的想问的,当面告诉他就成。 毕竟长着一张嘴,不仅仅是用来吃白饭。 江白砚淡声:“嗯。” 施黛:“因为这样做,能让你觉得开心畅快?” 她问得倒是直白。 出乎意料地,偏偏是这种直白,让江白砚不再觉得太难堪—— 假若施黛满目同情地连声安慰,或被吓得吞吞吐吐,那才令他无法应答。 江白砚:“嗯。” 施黛没再出声,眸光微动,不知在想什么。 江白砚左掌收拢,想要留下什么,却只触到稍纵即逝的冷风。 不久前被施黛握住掌心的触感,比痛意更让他贪恋,分开后,余下空落落的怅然。 奈何他没有理由索取更多。 猝然间,身前的人开口:“江公子。” 江白砚抬眸。 施黛今日身着彩绘宽袖上衫,下罩鹅黄团花长裙,清凌凌坐在桌旁,似一朵生机勃勃的迎春。 那双杏眼不带顾忌地同他对视,笑意盈盈一荡,比长安月下的湖水更夺人目光。 施黛问:“除了握手,你想不想试试别的?” 难以揣测她的心思。 江白砚凝神瞧她半晌,终是没拒绝。 他看见施黛状若紧张地抿了下唇。 再眨眼,身前袭来袅绕幽缠的梅香。 梅花香气汹涌如潮,毫无征兆将他笼罩。 本应是若即若离的气息,竟在此刻倏然贴近,成为一具纤盈躯体—— 如同一只撞入怀中的鸟,施黛抱住他。 习惯了杀伐,江白砚能在瞬息避开一切奇袭,唯有这次怔在原地。 耳边爆开凌乱嗡鸣,杂乱无章,声声震在耳膜。 好几息后,他后知后觉,这道声音源于自己的心脏。 某种柔软物事覆上脊背,旋即是施黛的低语:“吓到你了?” 她看不见江白砚的神色,如果抬头,定会感到惊讶—— 在他向来波澜不起的脸上,破天荒露出无措与茫然。 施黛说:“难过的话,就抱一抱吧。” 不久前的一瞬间,江白砚的表情像无家可归的小狗。 他现在大概觉得窘迫不堪,以施黛的经验,这种时候,一个拥抱比万千安慰更有用。 遑论江白砚尚不知晓拥抱是什么感受。 她一个熊抱上前,一句话说完,掌心轻拍江白砚后背。 是挑弄琴弦的力度,却令后者止不住轻颤。 奇异的酥麻自脊椎上攀,江白砚指腹微蜷。 他轻声道:“施小姐。” 施黛:“嗯?” 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,江白砚发不出声音。 施黛道:“这样,和拿刀刺伤自己的感觉不同吧?” 她以前看过相关科普,声称拥抱有利于缓解压力,舒缓情绪。 施黛记不清那篇文章里提到的激素和荷尔蒙,出于本能地想,就目前来看,抱一抱的确能让人舒心。 江白砚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软,裹挟淡淡药味,和她很喜欢的清冽冷香。 饶是施黛,也觉心中熨帖。 很好抱。 或许这就是书里常写的软玉温香? 她听江白砚低低回应:“嗯。” 见他并未抗拒,施黛顺势追问:“江公子更喜欢哪一种?” 胸腔滚烫,像被什么东西填满,鼓胀得难受。 江白砚几乎不剩站立的力气,靠在她肩头,微阖双眼。 “施小姐。” 他道:“不一样。” 施黛一愣:“怎么不一样?” 痛意与快意不一样。 施黛给予的,与旁人给的,也不一样。 若是别人靠近他,江白砚单是想想,便厌恶之至。 唯独施黛,哪怕她以利刃刺入他胸腔,江白砚也能从难以忍受的灼痛里,窥得隐秘的欢喜。 这些皆是因她而生的感受。 因为施黛,他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。 得不到他的回答,施黛右手动了动,催促似的弯起指节,在他后背轻戳:“江公子?”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,想让他亲口承认,把疼痛抛之脑后。 殊不知这番无心之举,让江白砚喉间险险溢出轻喘。 气息愈乱,耳尖不受控制地泛出薄红,他缴械投降般应声,带着少有的狼狈:“这种。” 喜欢这一种。 施黛松了口气:“对吧?像这样抱一抱,比折腾自己疼来疼去好多了。” 她心情放松,语气也变得轻快,像夜风里悠扬的铃:“今后再遇上不高兴的事,大可来找我们。我、爹爹、娘亲……大家都会安慰你的。” 江白砚虽说被施敬承收为弟子、暂居施府,但归根结底,他与所有人都刻意保持有一段距离。 施黛又戳戳他,正色道:“喜欢的、难过的、开心的、厌烦的,都要说出来,别总是憋在心里。” 江白砚不知听没听进去,好一会儿,回了声“嗯”。 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,可仔细想想,常年的习性哪能在一朝一夕掰正。 总觉得江白砚不会乖乖听话,施黛鼓了下腮帮:“要记住哦。” 江白砚又笑了笑。 他心情不错,施黛还想再说点儿什么,话没出口,忽地顿住。 一根修长食指自下而上,不偏不倚搭在她脊骨,学着她的动作,轻缓一戳。 “施小姐。” 食指轻轻压下,江白砚问她:“可以吗?” 仍是克制又温和的语气,循规守矩。 既然是拥抱,江白砚当然有回抱的权利。 施黛点头:“可以。” 得她允许,惯于握剑的掌心轻柔覆下。 江白砚动作极缓,如同一点点汲取雨露的枝芽,轻柔舒展,无声蔓延,直至将她整个拢起在怀。 像一种温柔的禁锢,细细观察,方可辨出难以逃离的侵略意味。 施黛的体温比他高出许多,肌肤相贴,热意相融。 离得太近,能体会到彼此胸膛里的律动。 久违的呼吸、心跳与体温。 是活着的感受。 江白砚垂眼,遮掩汹涌情潮。 被他抱着,施黛放慢呼吸。 好奇怪。 起初由她主导时,一切行云流水游刃有余,不觉局促。 这会儿被江白砚回抱,理应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,但…… 莫名地,她耳尖发热。 像被一丛藤蔓勾缠绞合,力道轻柔,却不容挣脱,寸寸侵袭。 江白砚的动作明明很正经啊? 恍惚间,江白砚在唤她:“施小姐。” 声音近在咫尺,低沉微哑,伴随几不可闻的呼吸,让她指尖发麻。 施黛小声:“怎么?” 她略略侧头,恰在同时,江白砚靠在她肩膀,偏转脖颈。 一时四目相对。 太近了。 视线所及之处,桃花眼狭长上挑,如一池潋滟的墨,盛满她的轮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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