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道了一声“好”,将衾被铺开, 服侍她安寝后, 问:“要熄灯吗?” 她沉默了一会儿, 道:“我怕黑, 就这么留着罢。” 他“嗯”了一声, 放下床帐后在她的脚踏旁铺好床铺, 然后躺进被窝里。 衾被里都是她身上的暖香。 有些睡不着的魏呈忍不住转头望向帐子, 问:“姐姐可睡了?” 正望着帐顶发呆的谢柔嘉闻言,道:“还未。” 他又道:“姐姐今日是不是不开心?” 谢柔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, 想了好一会儿, 缓缓道:“谈不上不开心, 就是突然之间想通一些事情,割舍了一些让我难过了许多年的东西。” 他道:“既是不开心的东西,割舍便割舍,人总是要往前看,明日总比昨日好。” 谢柔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,随口问:“你进公主府前是做什么?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低声道:“我阿娘是教坊司的伎子。她去世后,教坊司的嬷嬷见我生得好,便精心养着我。半个月前,有人花一千贯买了我,之后我就到了公主府来。” “我阿娘,也曾想把我养成一个读书人,只可惜,没能来得及。” 谢柔嘉本以为他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,知晓公主府想要寻找门客,自荐上门寻求富贵,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坎坷的命运。 不过她一向不擅长安慰人,只是问:“你老家哪里的?” “江南,”他轻声道:“我是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出生的。” 江南……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想起裴季泽提过的江南美景。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,道:“若是哪日有机会我若是去江南,带你回去瞧一瞧。” 不过她觉得这种概率很小,毕竟,她在这里再留一个月,就要离开长安去朔方。 话音刚落,身旁的少年突然将自己的手伸进帐子内。 少年的手生得很漂亮,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。 谢柔嘉迟疑着想要握住那只手,可快要触碰到他的指尖时,倏地收回手,道:“去把灯熄了吧。” 他“嗯”了一声,起身熄灯。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。 谢柔嘉听着身旁极轻的呼吸声,突然觉得,有这么个人躺在自己身边挺好的。 一出热闹的戏都没能治好的孤独,在这一刻好似得到缓解。 她缓缓地阖上眼睫,沉沉睡去。 再次睁开眼睛时,对上一对漆黑清澈的含情眼。 许是没有想到她醒来,对方慌忙地收回视线,哑声道了一声“早”。 谢柔嘉“嗯”了一声,“早”,才要起来,见他慌忙地拿衾被遮住自己的身子,面颊微微红。 谢柔嘉愣了一下,大抵明白他在遮什么。 她望着眉眼十分熟悉的少年,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到,十七岁的裴季泽,晨起时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反应。 青涩而又热烈。 那样端方自持的美少年,也不知若是被她发现这样的窘状,会不会羞红脸。 随即谢柔嘉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子里去,正欲说话,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。 她眉尖微蹙,“何人在外头喧哗!” * “萧世子您不能进去!” 屋外,文鸢挡在门口,望着眼前一脸戾气的紫衣美少年,劝阻,“公主还在歇息!” 萧承则瞥了一眼廊庑下属于男人的靴子,喉结微微滚动,“裴三郎来了?” 文鸢摇头,“并无。” 萧承则冷笑,“既然你不是裴三郎,那她房里的是谁?” 文鸢哪里敢说此刻在公主屋里的,正是他送来的面首,正要劝阻,他竟然不管不顾上前,一把将门推开,这也就罢了,竟然还往内室里闯。 文鸢紧跟着进去,却见公主正坐在床上,而魏公子坐在脚踏上。 她不知怎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正欲说话,就听公主呵斥,“萧承则,你一大早发什么疯!” 萧承则的眸光落在脚踏上的衾被,面色稍霁,瞥了一眼有些惊慌的魏呈身上,冷笑,“不过是送一个玩意儿给公主姐姐解闷,姐姐竟把人都给弄到床上来了,怎么,是瞧上他那张脸了是吧!” 他一向言语刻薄,谢柔嘉早已经习惯, 可他这样闯入她的卧房,她很不舒服,又见魏呈一张脸白得吓人,低声呵斥,“这是本宫的房内事,萧世子未免管得太宽了!” 萧承则冷冷扫了一眼魏呈,“还不赶紧滚!” 魏呈不作声,喉结不断地滚动。 谢柔嘉瞥了一眼魏呈,“你先回去。” 魏呈这才“嗯”了一声,当着萧承则的面自床上起来穿衣裳。 萧承则见他身上衣裳完整,面色稍霁。 一脸屈辱的少年手抖得厉害,腰间玉带扣了好几次抖没扣上。 谢柔嘉于心不忍,横了一眼萧承则,“还不出去,我要更衣。” 萧承则这才向外走去。 文鸢忙上前服侍谢柔嘉更衣,待她穿戴整齐后,才与魏呈一块出去。 萧承则正坐在外间的榻上逗弄儿茶,见他二人出来,正欲说话,黛黛自外头进来,一脸慌张,“驸马正朝这边过来!” 谢柔嘉微微蹙眉。 他一大早来自己这里做什么。 魏呈这会儿就是想走已经来不及了。 她正迟疑,萧承则阴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呈身上,幸灾乐祸,“我倒要瞧瞧,公主姐姐要与你的驸马交差!” 谢柔嘉缓缓道:“本宫身为公主,想要宠幸谁,就宠幸谁,何须要向他交代。” 就算是裴季泽知晓她养面首,又能如何。他若看不惯,和离便是。 话虽如此,她到底给裴季泽留了几分颜面,叫魏呈先入内室待着。 魏呈刚转入内室,那抹高大挺拔的紫红色身影已经入到廊庑下。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,眸光落在廊庑下的那双男靴上。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靴子,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,渐渐地,鲜血自指缝里溢出来。 一滴一滴,砸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。 儿茶自榻上跳下来,围着那摊血渍“喵喵”叫个不停。 谢柔嘉也终于留意到地上的血渍,神色淡漠,“驸马这会儿来可是有事?” 足足过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,嗓音喑哑得可怕的男人方缓缓开口,“与殿下商议外放一事。” 话音刚落,内室里头传来一声响动。 裴季泽将眸光投向内室。 儿茶这时也跑去内室,“喵喵”叫个不停。 就连原本躺在榻上的萧承则也坐起身来,似笑非笑地望向内室。 文鸢与黛黛紧张得直冒汗,生怕驸马要闯入内室查看。 好在,他瞧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,面无表情地看向发丝凌乱的谢柔嘉。 神色淡然的少女看向萧承则,“你先回去吧,我过两日再约你出来。” 萧承则懒洋洋地站起身,大步向外走去。 经过裴季泽身旁时,一贯张扬跋扈的美少年顿住脚步,眸光落在那双男靴上,嘴角微微上扬,讥讽,“从前旁人总说,裴侍从是长安最有涵养之人,我心中总是不服气。如今,倒算是服了。裴侍从,当真有涵养。”言罢,大步向外头走去。 文鸢等人见状,也都退了出去。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谢柔嘉与裴季泽。 他径直在一旁的圈椅坐下。 谢柔嘉在榻上坐下,用指尖拨弄着手腕上的铃铛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开口,“可用了早饭不曾?” 谢柔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,忍不住朝他望去。 今日天好,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,给静坐在圈椅里的男人身上笼下一层淡淡的光晕。 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,垂着的长睫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,眼神不知望向何处。 这时儿茶顺着他的衣摆爬到他怀里,静静地蜷缩在他腿上。 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儿茶雪白的皮毛,另外一只手垂下来,鲜血顺着他洁白的指尖,一滴一滴地往下掉。 谢柔嘉突然觉得,魏呈与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,魏呈即是魏呈。 裴季泽就是裴季泽。 即便是衣裳穿得一模一样,身上的熏香也一模一样,他既成不了十七岁的裴季泽,更加无法成为如今的裴季泽。 她收回视线,问:“驸马今日究竟所为何事而来?” 他缓缓道:“昨日的事情,殿下考虑得如何?” 谢柔嘉本以为昨日没答应他去看戏,他已经改变注意,谁知他竟是来说这个。 也不知他脑子里成日想些什么。 谢柔嘉沉吟片刻,道:“若是驸马非要如此做才肯放心离开长安,我答应就是。” 左右不过一个月而已。 “极好,”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男人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后站起身,抱着儿茶走到她身边,将自己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洁白大手递给她,“咱们回家用早饭吧。” 谢柔嘉没接。 他亦不动。 两人约僵持了半刻钟的功夫,谢柔嘉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里。 他牵着她的手,大步朝外头走去。 从始至终,他都不曾问过一句魏呈之事。 回去的路上,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逼仄的空间里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。 谢柔嘉推开车窗往外瞧。 大街上极热闹,车如流水马如龙,沿街的铺子门口站着伙计,正当街揽客。 不远处有一处卖糖人的小摊子,上头插着各种各样的糖人,几个总角之龄的孩童正守在摊位前,聚在一起叽叽喳喳,像是在考虑究竟要买哪个。 瞧了许久,摊位上一个骑马的将军卖得最好,大抵是它分量够大,可以多吃几口。 谢柔嘉想起从前小时候也时常溜出宫也喜欢买这个。 不过她从来不挑大个的,就叫卖糖人的老人照着她跟裴季泽的模样捏。 买回来又舍不得吃,就拿冰镇着,日日摆在那儿,光是瞧一瞧都觉得逗趣可爱。直到放到不能放,她便拿着糖人去崇文馆去找裴季泽里,一人一个,能坐在那儿吃一下午。 一年又一年,她与裴季泽越长越高,糖人也越捏越大。再后来她来了癸水后,特地叫卖糖人的老人再照着他俩的模样捏两个小的来。 男孩像谢柔嘉,女孩像裴季泽。 她告诉裴季泽,等将来她要生两个小宝宝,最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。女孩一定要长得像裴季泽,这样,定能迷倒全长安的少年们。 正走神,马车突然被叫停。 一直未言语的男人道:“等我片刻,我下去买些东西。”言罢,弯腰出了马车。 谢柔嘉看着他向卖糖人的摊位走去,跟几个孩子站在一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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