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不过是将这场死亡策划得更加轰轰烈烈一些。 叫他死得其所一些。 他应该感谢自己,临死前,还能见到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。 “那可要将裴季泽击杀靖王的消息传到长安去?” “不用,且看她如何抉择。” 他实在好奇,究竟是卫昭在她心里更重要,还是裴季泽更重要。 她会不会将裴季泽“亲手”杀了卫昭的消息告知贵妃,来给她的阿昭报仇。 “若是不说呢?”他迟疑,“公子费劲心思才促成如今这个局面,眼下就是咱们最好的时机。” 江行之不置可否。 她若是真为了裴季泽而选择隐瞒,必定会对卫昭心存愧疚。 她越是愧疚,于他而言,更有利处。 至于裴季泽,她心里对卫昭有多愧疚,就会有多恨他。 这一回,裴季泽恐怕就是死,她都不会再回头! 侍从觑着他的神色,担忧,“公子,您不会对她动了真感情吧?” 真感情,那是什么东西? 江行之微眯着眼眸盯着将昏厥过去的女子抱在怀里的裴季泽,眼底浮现出浓浓的恨意。 要怪,就怪她的兄长与夫君与他有着杀父之仇,若不然,他必定引她为知己。 现在,他要将她骗过来,好好地折磨裴季泽。 * 庄园内。 已是暮色四合,暮色笼罩着整个静谧的庄园。 屋子里已经掌了灯,一抹橘黄色的暖光填满散发着淡淡安神香的内室。 床上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的少女双眼紧闭,被水润湿的浓黑长睫贴在她洁白的下眼睑处,整个人脆弱得就好像是雨季里被打湿翅膀的蝴蝶。 她口中呓语着,晶莹的泪珠不断地从洇红的眼角滚落,没入到乌黑的鬓发,洇湿了枕头上那朵精致的海棠花。 坐在一旁的裴季泽将一只崭新的绣枕替她更换上,把帕子泡在热水里片刻后拧干,贴在她的眼角。 不知过了多久,少女缓缓地睁开被泪水润湿的眼睫,盯着面前同样双眼泛红的男人瞧了片刻,忙坐起身来,扑到他怀里,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他温热结实的胸膛,声音发颤,“小泽,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,我梦见阿昭死了。” 裴季泽闻言,眼眸里流露出痛苦之色。 她仰起脸,哽咽,“是我在做梦对不对?阿昭眼下还在朔方。我都已经写信告诉他,叫他千万莫要来江南。待我有空,一定会去瞧他,他一向最听我的话了。对不对?” “你怎么不说话啊?” 屋子里传来低声抽泣的声音。 谢柔嘉转过头,看了一眼正在抹眼泪的文鸢与黛黛,“你们哭什么?裴季泽,她们在哭什么?” 裴季泽捧着她的脸,嗓音沙哑,“柔柔,你别这样。” “别碰我!” 眼神绝望的少女一把推开他,“你这个杀人凶手!” “柔柔,不是我!” 裴季泽想要靠近,却又不敢靠近她。 “不是你是谁?” 她眼里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,一串串砸落在地板上,“若不是你,你如何解释自己恰巧出现在那儿,手里恰巧拿着一把弓弩对着阿昭?” 裴季泽解释,“庄园里传来消息,有人劫走了阿暖。我一路追着贼人过去,待我到时,卫九已经如此。” “整个姑苏都是你的地盘,又有谁胆敢在你的庄园里动你的人。更何况阿暖那么小,眼睛又瞧不见,贼人掳她做什么?” 裴季泽说出自己的猜测,“应是楚玉将她骗出府去。” “裴季泽,她千方百计带着阿暖过来姑苏寻你,你如今却说她将阿暖带走了?” 她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,“裴季泽,那你说说看,她这么做图什么?” 裴季泽答不出。 他道:“我已经命人在找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,只要把人找到,一切就能水落石出,柔柔,你信我。” 谢柔嘉却懒得理他,擦干脸上的眼泪,即刻命阿奴聚集所有的部曲寻人。 才到悬崖边上,远远地就瞧见崖底有无数亮光移动,正是裴季泽派来寻人的部曲。 马儿才停下,谢柔嘉不管不顾地翻身下马,从其中一个部曲手中夺过火把,叫人领着她下去。 她从黑夜找到白天,又从白天找到黑夜,那对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指因为翻找草丛与攀岩,磨得血迹斑斑。 平日里有些任性妄为的少女平静地用饭,平静地吩咐人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翻找一遍,到了夜里,平静地崖底的山洞里睡觉。 怀里紧紧抱着卫昭的那柄剑。 裴季泽自始自终都不曾劝过她一句,动用所有的人马陪着她一块找。 可是半个月过去,那片悬崖被翻个遍,除却卫昭的配剑,与几缕衣物的碎片外,没有寻到任何的踪迹。 尸骨无存。 这日傍晚,在外风餐露宿了半月,面色苍白若雪的少女突然道:“不用找了。” 所有人都停下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她扬起雪白的下巴,眯着眼睛看着阴沉沉的天,重复,“不用再找了。” 说完这句话,在众人诧异的眼神里,抱着那柄未离过手的剑头也不回地离去。 回到庄园后,谢柔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,任谁敲都不肯开门。 裴季泽匆匆赶来时,文鸢与黛黛忙迎上前去。 文鸢哽咽,“公主她怎么都不肯出来。” 裴季泽绕到窗子,徒手将窗户拆了,翻进屋子,却见只着了里衣,披头散发的女子抱膝坐在地板上,手里捧着卫昭临死前想要递给她的锦盒。 里头搁着一朵风干的鹅黄色蒲公英与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。 上头的血迹已经干涸。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,跪坐在她跟前,嗓音沙哑,“柔柔,你别这样。” 手指血迹斑斑的少女轻声道:“我从朔方回来的那日,他问我,能不能别走。我骗他说,我很快就回去,可我却食言了。他没生我的气,我成婚时,还特地跑回来给我送嫁。后来我来江南,又哄他,等我在江南待满一年,就同他去朔方。可后来我又反悔了。” “他从前总说,无论我在何处,每一年他都会为我庆贺生辰,一直陪我到九十九。结果这一回,他却食言了。” “他今年刚满二十一,还欠我七十八年。” 从今往后,这世上,再也不会有人千里夜奔,只为对她说一句:妹妹,生辰快乐。 心里疼到极致的少女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扣着地板,指尖从中断裂,鲜血流得到处都是。 裴季泽想要为她包扎伤口,指尖才触及她的手臂,就听她尖叫一声:“别脏了我的手!” 那双洁白似玉的大手僵在半空。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望着他,“其实前些日子我总是在想,我究竟能原谅你多少回。无论是你在我的及笄礼上拒婚,还是背着我偷偷养了一个女儿都好。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,你再多哄哄我。我想,我总能原谅你。” “总能原谅的。” “阿昭那样无辜可怜,小的时候旁人总欺负他,骂他是野种。好不容易长大,躲到没人嫌弃他的朔方去,清静的日子没过几年,如今,却被我夫君杀了。” “阿昭,他究竟做错了什么,你要对他下此毒手?要他尸骨无存?” “柔柔,真不是我,”双眸通红的男人哽着嗓子解释,“我确实嫉妒柔柔待他好,更加不想柔柔同他离开,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。” “你到了现在还在狡辩!” 谢柔嘉将一叠沾了血的书信递到他面前,“那你如何解释,我写给阿昭的信出现在你的书房里?你敢说你没叫人拦截我的往来信件?” 不待他说话,她又将一张拓有裴氏家徽的纸递到他面前,“你又如何解释,死的那些人,除却阿昭带来的人以外,全部都是你私养的部曲?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?” “我的确有叫人拦截过柔柔信件,可我事后又叫人将那些信件送去朔方。”他试图握她的手,“那日我赶到悬崖,也遭到暗箭伏击,部曲是为救我而死。柔柔,你信我,好不好?” 可这一回任凭他如何解释,她只肯相信自己眼睛瞧见的,再也不肯信他半句。 * 谢柔嘉不吃不喝在屋子里待了三日。 第四日一大早,她将这段日子所能寻到的有关卫昭的东西收在一个檀香匣子里。 待收拾的妥当后,吩咐文鸢,“去叫他准备一副金丝楠木棺椁,我要带阿昭回家。” 这种上等棺木一般都是富贵人家提前定制,临时哪里找得到。 可文鸢瞧她那副模样,哪里敢多嘴,忙去见裴季泽。 裴季泽沉默片刻,道:“我这就命人去寻,劳烦姑姑好好照顾她。” 文鸢应了声“好”,匆匆回去复命。 次日晌午,一具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椁送入庄园里。 谢柔嘉那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搁进去,命人封好棺,着人准备回长安的事宜。 得知她要回长安的裴季泽一句话也未多言,命人打点好一切。 * 谢柔嘉离开姑苏那日,恰逢雨天。 裴季泽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,将她一路送到码头。 临上船前,一袭素服,清冷若雪的女子望着裴季泽,神色极为平静,可说出来的话如同刀子一般插进他心里。 她轻抚着鬓边簪着的一朵白绒花,轻声道:“裴季泽,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,那日,死的怎么不是你。” 丢下这么一句话,她看也未看红了眼眶的男人一眼,转身上了船。 船员收了锚,船只朝着长安的方向顺流而下,船上的那抹白色身影入了船舱,一眼也不曾回头。 一袭玄衣的男人将自己站成了一把笔直锋利的刀。 他凝望着烟波飘渺的江面上被凄迷烟雨笼罩的船只,任由冰凉刺骨的雨水敲打在自己身上,直至船只化作江面的一滴墨都不肯离去。 * 谢柔嘉扶灵回长安时,已是夏末初秋的季节,朱雀大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微微泛黄,落黄铺满大街。 她抱剑端坐在马背上,沿途一路看过去,长安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都有她与卫昭玩闹过的痕迹。 文鸢见她一路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去,以为她迷糊了,提醒,“公主,靖王府不往这个方向。” “谁说我要去靖王府!” 一袭素白衣裳的女子轻抚着怀里冰凉的剑,低声道:“阿昭,我知晓你不愿意孤零零地待在靖王府。我带你去我府上。这回,你想住多久住多久。” 文鸢见她竟要将卫昭的棺木送入公主府,忙制止她,“公主这样做实在不妥。” 且不说他是亲王的身份,即便不是,他名义上还是卫家子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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