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里的小辇将他从翰林院带到了勤政殿旁的画院。赵光寿弓着身子进去通传,出来道:“陛下唤杜学士进去。” 这是他的画院,是她赏他的画院。可是这一回来,他却像是有点陌生了,连脚步都滞涩,像是在皇帝的地盘里,他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想不明白了一般。 然而还未走入内室,便听见她那轻松的声音:“杜学士的画技,愈来愈精湛了。” 他掀帘而入,允元正在画案前朝他转身过来,笑道:“你是不是知道朕喜欢白鹭?” 他往画案上瞥了一眼。那是他前些日子作的画,画的正是那只误入翰林院的白鹭,东走西顾,惶惶然的模样。四周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影,但他尚未描画清晰,或许皇帝也没看出来。 他抿住唇,径自快步走上前,伸长双臂将允元紧紧抱住,而后,才在她发间呢喃地道:“臣……臣杜微生,给陛下请安。” 允元仍是笑,仿佛用笑在掩饰她的慌张,“做什么?” 他不答,只是用力地嗅她的长发,小小的金丝凤冠之下,梳拢的发丝散发出白菊的清香,他猜测她昨日是在清辉阁沐浴,那里地势高,汤泉边有一丛丛早开的白菊。他闭上眼,像在这一瞬之间,他没有去思索别的事情,而只在思索她。 他的唇从那发间,一点点移动到肩窝,脖颈,再往上,他去寻她的唇—— 她却扭开了头,笑着,又问了一遍:“这是做什么?” 他蓦地冷静了一些,抬眸凝注她,那眼神让她的心停跳了一刹那。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般。 俄而他展开了笑容,“陛下见臣,臣高兴而已。” 他笑起来的时候,又好像她就是他的全世界。很少有男宠可以投入到这样的地步,允元自己都几乎要相信了。 “朕只是看到了一些好东西。”她将一卷旧书拍在了他的胸膛。 他都不需要看就知道那是什么。任由那书卷摔落下去,他笑着揽紧了她,“陛下全都看过了?” “……”她不言,只低头埋在他怀中,专心地用手指轻轻摩擦他腰间的琵琶扣,那东西很硬,让她很不耐烦地想卸掉。 他握住了她作乱的手,哑了声音:“陛下,不要乱动。” “你……你买那种书,是为了……”允元罕见地难堪了,杜微生却忽然接下她的话:“是为了陛下啊。” 允元一怔,抬头,杜微生才发现她脸红了。 她居然会脸红,杜微生感到稀奇的同时,也感到心上那一块悬着丝线的石头被人抛落下去,丝线绷紧了,将他的心脏也牵连得一阵阵发痛。 明明……明明都是不应该的。他不应该动情,她也不应该害羞。他们只是互相利用、各取所需的关系,带着各自背后的一大团漆黑秘密,寻求一两个时辰的安稳而已。 他抬手抚摩她那片微红的脸颊。那肌肤柔嫩得好像只要他的手稍稍用点力,就可以划破那张美丽的脸,可她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。 允元凝望着他的幽黑眼瞳里,出现了某种类似于依恋的色泽,他一个人的影子在那深渊里面化成了千片,片片碎裂开。 被松开的手终于“咔哒”一声打开了琵琶扣,再轻轻一扯,那一身她喜欢的青衫就从他肩膀将将滑落到了手臂上。她又去拉扯他的里衣,重重叠叠整整齐齐的衣领子,里面藏着结实而微微发红的胸膛,正随着她的动作而剧烈地起伏。 总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,只要做就可以了。 她一口咬在了他赤裸的肩膀上。用了力,逼出他一声低沉的闷哼。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,她却又一个翻身,压在了他身上。他伸手给她脱衣服,却被她将双手都钳制住了压在头顶上方,她还恶声恶气地道:“不许动,朕自己来。” 他浅浅地笑:“陛下今日很有兴致?” 她不答,自己脱了繁重的衣衫,俯下身来舔他的喉结。身体相贴的地方一阵阵的战栗,他每每呻吟出声,都在她舌底滚过一个潮湿的音节。她想自己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,换了过去的她,绝不会如此卖力的。 可是她此刻感觉到了卖力的好处,她看见了这个男人赤裸裸的原形。 安安静静的,彻彻底底的欲望,在他的目光和汗水中蒸腾出来。他几乎是有些躁狂地顶弄着,她被震荡得几乎形神俱散,不得不攀紧了他的手臂,他得了机会,立刻再度翻过身来压住了她。 “陛下。”他一边还在念着,“陛下……” 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,她听不懂他在这之中灌注了多少内容。攀上高峰的一刻,这两个音节好像还在她的脑子里回荡。 其实,如果自己能生孩子,那么,生一个他的孩子,或许也是不错的。 不知为何,她的思绪突兀地飘到了这里。 只是可惜,她不能。那么,她要如何留住他? “杜子朔。”她将锦被往上拉,一直到盖住了下巴,声音也闷闷地像被褥里的回响,“明日灯会,你也来。瞧上哪个宗室女子,就跟朕说,朕来指婚。” 十四 途穷 虚无缥缈的感情,在她眼里,当然算不上缰绳。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,杜微生尚在亲吻她的发梢。 他们这一晚原本是如此酣畅淋漓,像一场释放,释放过后杜微生甚至生出依依不舍的感觉。他们原本是躺在床上腻歪着,他温柔的手摩挲着她的腰间,尤其腰间那一块旧伤疤,好像是他最爱摸的地方。 俄而他听见她说:“瞧上哪个宗室女子,就跟朕说,朕来指婚。” 放在她腰间的手好像都变得尴尬。她拉上了被子,表情也埋在海藻般蔓延的乌黑长发之中,叫他看不分明。 经过这样的一夜,任是谁都会认为,一切应当、已经,在变好了的。 他久未回话,允元的声音带上丝丝凉意,像烛烟般飘忽着:“选一个高门第的女子,日后,朕让你主掌翰林,也可名正言顺。如今虽好,到底中书省不太听朕的话,朕思量着,待学士院落成,要从你们翰林学士之中,擢一人为承旨学士,统领学士院。第一任承旨学士,还是以资历为重,让张钧冲来做……” 当她谈论国事的时候,神情理智而沉稳,往往会让他看得着迷。他真的喜欢这样的女人,在一场欢爱之后立刻能想到这样的大计。大约她确实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。 杜微生甚至开始想,汝阳侯怎么可能拼得过她?允元的浑身上下,全都是她的武器。而汝阳侯,只不过是生而为男罢了。 “你在听吗?”允元忽而拍了拍他的手。 杜微生回过神来,“……是。陛下以内制外,臣没有异议。只是新建的学士院在太极宫外,其余省寺台监皆在含元宫,是否过于泾渭分明了些?” 允元笑道:“内外之际,本就泾渭分明。” “臣是怕……”杜微生顿住。 “怕什么?”允元不动声色地追问。 “禁军——为看护衙署,原本也在含元宫为多。”杜微生低声。 允元静了。 她拢着锦被,慢慢地坐了起来,一只手茫然地往枕头底下摸索,直到想起来这是在画院,杜微生的枕头底下不可能有她的药。杜微生看见了,赤裸着身子走下床,到房中找了找,在衣桁后方找出了太医署送来的药瓶。 允元看着他瘦而结实的背影,想起春日里见到他时的模样。也许说那个时候她没有绮念是假的。毕竟谁都会想看一看,杜学士那禁忌一般的重重衣衫底下,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。 杜微生将药丸与茶杯一同奉上来。允元咽下了,闭着眼睛,半晌,才道:“神策军,朕会想办法;但其他各部禁军,朕一时无法调度。” 杜微生轻轻给她拍着背,没有多说什么。 “朕知道,军队有多么重要。”允元轻轻地道,“但是军队只听男人的话。所以朕受禅之前,下大力气笼络了当时的兵部尚书,许了他很多的好处,换他在受禅的时候默不作声……但朕还是不放心,登基之后,就将他下狱杀了。” 那个兵部尚书的事,杜微生也有所耳闻。皇帝过去做公主时,从不曾在外臣之中找男宠的,那人是第一个。也是自那之后,天下人都开始批评皇帝荒淫,乃将内宫的龌龊事都引到了前朝。 某种意义上说,自己、与徐赏鹤,也不过都是那个兵部尚书的后继之人。 允元像叹息一般道:“会有办法的,军队的事,会有办法的。” 杜微生忽然道:“臣来想办法,好吗?” 允元一怔,睁开了眼,却看见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。 他握紧了她的手,抿着唇,两人靠得极近了,却各自都有些茫然。他抬起手去抚平她微凝的眉头,说:“臣希望陛下能……轻松一些。臣也希望自己……对陛下,还能有些用处。” “你若当真是这样希望,”她却很快地接道,“就听从朕的指婚。” 兜兜转转,她还是把话题绕了回来,不容他逃避。 他缩回了手。 不论他将话语说得多么深情,她都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。她要控制他,而仅凭虚无缥缈的感情是不够让她满意的。 不过,她也很困惑。因为不论她将话语说得多么决绝,他都不会轻易中了她的圈套。他看起来很深情,其实一直在拒绝她给的缰绳。 虚无缥缈的感情,在她眼里,当然算不上缰绳。 或许是药物让她清醒,又或许是药物让她沉迷。她冷笑了一下,手指尖轻轻一推,那茶杯就从床沿上跌落下去,摔了个四分五裂。 他离开了床,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下来。 “杜学士,”她冷冷地道,“你家中无人,朕就给你赏几个家人,不好吗?你连这都不肯答应朕,却还想染指禁军?” 秋夜的寒气从膝盖一直渗入心腔。他哑声:“臣不敢,臣谢陛下恩赏。” 允元走下了床,“哗啦”一声,那件湖水青的袍服被抛在他身上,但他不敢动,只能任那袍服也滑落下去。 允元背对着他穿衣,“你既有了家人,朕也就不会再深夜召你。对我们彼此而言,这都是最好的了,杜学士。” “臣的错,只是错在对陛下有了感情。只是因此,陛下就要抛弃臣吗?” 他竟然还回了话。她颇稀奇地回头看他一眼,甚至没有深思他话中的意味,便道:“杜学士,你何以像个怨妇一般?” 讽刺得不能再讽刺了。他不再做声,她等了片刻没有回应,也便撇了撇嘴,径自离去。 赵光寿没料到出来的人是皇帝,躬身问:“陛下,回勤政殿?” “嗯。”允元想了想,道,“召徐赏鹤来。” * 翌日,便是中秋了。 宫里的人都已听闻,昨夜杜学士罕见地惹了皇帝不快——说罕见,因为杜学士惯常是最能让皇帝开心的人——以至于在画院的寝房里直挺挺地跪了一夜,跪到双膝麻木,早晨更衣时几近晕厥。皇帝离开画院后,又传召了工部尚书徐赏鹤,后者在勤政殿里一直呆到了天明——也是因此,众人传说,这个徐赏鹤,恐怕就要是第二个杜微生了。 这是徐赏鹤第一回陪皇帝过夜。昨日他本来确实很忙,深更半夜刚要休息时得了传召,赶入宫来,却见到皇帝一人孤伶伶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头。棱格窗外是近中秋的饱满月亮,对人间慷慨地洒落着银辉,而她却好像融不进去那月光,整个人宛如月光背面的一个虚幻的影子。徐赏鹤在帘外跪了许久,她才终于发觉,让他近前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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