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这时,城南的柏梁台也开始动工了。 杜微生从翰林院下了工,无事可做的时候,会到城南的书肆去寻书。他尤其喜欢找些名不见经传的古人画集,几家书肆的店主也认识了他,知道他富贵,有什么好玩意儿都会给他留着。这一日他一边翻书,一边听见街那头叮铃哐啷的声响,忍不住皱了皱眉。 “皇上要建柏梁台,据说高足百尺,还要种满柏树呢。”店主搓着手道,“周边的民家都已经拆掉了,只不知道柏树要从何处运来。” 杜微生道:“有工期么?” “没有。”店主摇摇头,“新上任的工部尚书,听闻是营造的能手,百尺高台,不在话下。何况皇上还发了话,说银钱都不是问题,慢慢儿来,那工部还不得造一个穷奢极欲的东西出来?” 不一会儿工夫,杜微生已将这些书画都翻阅完了。店主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致,不由得道:“杜学士若没有喜欢的,我这里还有一件珍藏已久的宝贝……” 待他将那“宝贝”拿出来,杜微生当先皱了眉头,“这是什么?” 店主嘿嘿一笑,“杜学士这就是明知故问了。” 那书是旧书,装帧的线头都脱落了,一页页像佛经似地散开来,里头全是男女交合的赤裸裸图样。只是人脸画的不是中原样貌,身上也毛发浓密,加上纸张有一股清香,倒像天竺那边的东西。 杜微生到底将这一卷书买了下来。揣着它回翰林院后头的小平房时,已是黄昏了,他还特意给林芳景带了一盘鸡肉、一壶小酒,以备晚饭。 然而刚迈步进入这座小小院落,便感受到一股异样。 他推开门,门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,厅堂上首坐着悠闲品茗的皇帝和几名官员,林芳景等翰林学士铺着文房坐在下首,正一边擦汗一边记录着什么。 杜微生将手中的菜盒都交给春咏,自己也行了个礼,“臣杜微生见过陛下。” “杜学士免礼。”允元张望四周,笑道,“原来这两年以来,你与林学士都住在这样的地方,是朕失察了。” “这里离翰林院近,可随时听候陛下差遣,是绝佳的地方了。”杜微生垂眉回答。 允元却喊了一声:“徐尚书。” “臣在。”一人出列行礼,杜微生抬眼看去,那人身材高瘦,容貌俊朗,不卑不亢的神态倒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。 “朕想在太极宫附近建一座学士院,方便翰林学士们往来内外,着工部后日拟详案来与朕瞧瞧。”允元道。 那么这便是所谓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徐赏鹤了。 林芳景等人也连忙离席,向允元谢恩。又拉了拉杜微生的衣袖,后者这才发现,自己竟然走神了一瞬。 * 皇帝当先离去,徐赏鹤跟在后头,还绕到杜微生面前来,打量他半晌。 杜微生欠身,“恭喜徐尚书。” 徐赏鹤双眸微眯,“喜从何来?” “徐尚书英才天纵,得陛下青眼,一月两迁,汉主父偃亦不及尚书这般荣耀。”杜微生道,“在下恭喜徐尚书青云有道,前途似锦。” 徐赏鹤负手在后,长身玉立,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却看不出喜怒。“陛下身边的人若不够尽心,总要换一些更尽心的来。” “尚书说的是。”杜微生将身子又弯得低了一些。 徐赏鹤走后,林芳景赶上来,呼出了好大的一口气。 “怎么回事,这是怎么回事?”林芳景围着杜微生还转了两圈。 杜微生望着院落外那窄而矮的门扉,“无事。吃饭吧,玉台。” 林芳景立刻就忘了刚才那气氛,拉着杜微生在饭桌边坐下,絮絮叨叨地开始吐苦水:“你不知道刚才有多险!我连官服都没穿呢,突然那赵光寿就来说皇帝要进来了,吓得我!——皇帝说突厥可汗送来了一封国书,要我们好生商议如何应对,她还给了几句话……我可慌了神了,总不能让我当场就写啊,你知道我写不出的!可巧你正好进来,她才终于放过了我……” 杜微生看他一眼,“皇上是有心提拔翰林院,有心提拔你。” 林芳景垂下脑袋,“我又何尝不知?但这烈火烹油,也总有烧尽的一日……” 春咏将杜微生带回来的饭菜又热了一道,重新摆上了桌。林芳景热情地招呼道:“小哥哥你也来吃嘛!——哎,听闻你过去是伺候皇上的,被皇上分给了杜学士?” 春咏道:“我哪有那个福分伺候皇上,只是过去确实在宫里做活罢了。” “那时候还是樊尚恩主事,是樊尚恩分他过来的。”杜微生帮他把话补全。 林芳景歪着脑袋想了想,又对春咏道:“那你有没有见过皇上身边的其他男人?” “……”春咏不敢应答,显然是很忐忑地瞧了一眼他主子。 他主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夹菜,一边道:“你想问什么?” 林芳景吧唧吧唧嘴:“我觉得那个徐赏鹤,长得和你有些像。” 杜微生囫囵地“嗯”了一声,“兴许是吧。” 林芳景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,一时间兴奋难耐,“那,那你吃醋吗?” 杜微生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傻子。 * 工部尚书徐赏鹤,出身低微,但与最得宠的杜学士气质相仿,据说是半月前上过了皇帝的床后,便突然一跃升了两级。当然皇帝也绝不是色令智昏,她大约早就看工部那群天天哭穷的榆木脑袋不顺眼,而这徐赏鹤却表示什么都能造,且绝不让计帐上为难。如今城南的柏梁台和宫外的学士院,一齐动工,两不耽误,可见此人确实很麻利。 三省六部的人精都从这几项土木工事中读出了几分别的味道。但因时节近晚了,到十月诞节,又是四海同庆的大事,有什么总账,到那会儿再算也不迟。 “在想什么?”允元赤足在银盆里踩了踩,溅起小小的水花,才将杜微生的思绪拉了回来。 杜微生对她柔和地笑笑,“臣在想,陛下已许久没见臣了。” “谎话。”允元凑过来,嗅了嗅他的头发,将双唇贴在他额头,“前几日才到翰林院见过不是?” “那是为了公事。”杜微生低眉,看见她半掩的衣衫里隐隐露出的雪白肌肤,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有意让他看见的。 “公事就不行么?”允元撅起嘴,远开他几分,“朕有心将翰林院培养成朕的得力臂膀,想必你也看得出来。这些日子,你们难免要忙一些,但往后朕定好了成例,就不会那么烦难了。” “陛下深谋远虑。”杜微生低下头给她揉脚,银盆里水波荡漾,他看不清楚自己的倒影。“陛下吩咐的差遣,臣等一定全力以赴。” “说起来,那道国书,也不知林玉台回得如何。”允元想了想,“朕年幼时,废帝曾想将朕嫁到突厥去,嫁的就是那个突厥可汗,你可记得?后来打了个小仗,两国才讲和到如今的。” 杜微生应了声“是”。 皇帝的脚白白嫩嫩的,用药草洗过,能见出微弱的血管。他想,如果自己手底下用一用力,这血管会不会就要破裂? “那个老家伙,如今旧事重提,还笑话朕富有四海,却没有一个孩子。”允元哼了一声,“朕跟林玉台交代了,语气一定要凶悍,要给朕出一口恶气。” “陛下想要孩子么?”杜微生轻声问。 允元一怔。 他的表情有些迷茫,目光像云雾做的绸缎里落了一片碎星子。他今日总有些古怪。允元皱起眉,好像心脏某处蓦然被撞击了一下,但她立刻又武装以笑容:“朕想要的话,你来生么?” 杜微生摇头苦笑:“陛下给臣出了道难题。” 允元笑起来,赤足踢翻了银盆踩在他的膝盖上,他一把捉住了,仰头看她。哗啦啦地一汪水渍,就在两人身下床底蔓延开。 他凝注着她的眼眸,郑重地道:“这样的国书,理当让臣来写。” 她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,他却伸手抚过她下颌,迫得她正视自己:“臣没有资格写吗?” 他总是能用这么深情的语气,给她编织一个若有若无的迷梦,诱骗她入那温柔的陷阱。她以前喜欢这样的暧昧,带着悖德的刺激,但如今她却只觉心烦意乱。 她说不上来是为何,也许是他偶尔流露出困兽一样的眼神,像要将她扒皮拆骨。她不习惯。 “朕已给予你一般人都得不到的宠爱和恩赏,杜学士,”终于,她找回了自己的冷冽的声音,“你不应再得寸进尺。” “若是臣,”杜微生却很快地接话道,“偏要得寸进尺呢?” 十二 一线 他惶惑地抬头,“陛下今日,不要臣么?” 允元慢慢地、慢慢地将自己的脚,从他的怀中抽了回来。 她揽紧了长衣,像是有些寒冷,声音也压得低沉:“你回去罢。” 杜微生没有动。 允元不明白。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的?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,她不再能从这个男人身上享受到她过去最沉迷的欲望的欢愉?是那庭院里的一顿饭吗?还是更遥远时候的一杯酒? “杜子朔。”她加重了语气,叫他的全名。 他惶惑地抬头。“陛下……”两片薄唇一开一合,声音如风送浮冰,“陛下今日,不要臣么?” 允元有些不耐了,伸手一拉他的衣带,迫得他与自己在咫尺之距对视。可他的目光却仍丝毫不错,像迷漫的山雾中安静流动的清泉,泉水倒映出她的影子。 她咬住唇,依偎到他的颈窝边,却没有当真依偎上去——她只是稍稍侧首,对着他的耳朵道:“是你,你想要朕么?”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,只能直挺挺地跪着,注视着前方飘飘荡荡的床帘。他缓缓道:“臣想要,但不敢要。” 她坐回原处,有些不解地笑了。这个男人,说的话,做的事,都像在打哑谜。她曾给他一些最难回答的问题,他都能答得很好;但到这种穷极无聊的简单问题时,他却绝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了。 “你知道吗,”不知为何,她就是想说这句话,“徐尚书就不会像你这么矫情。他想要朕,就会自己脱了衣裳在床上等着。” 允元立刻就看见他的眼神骤然紧缩了一下。她刺激到他了,她很满意。 “朕今日没有心情。”她道,“突厥国书的事,你和林学士一同参详即可。退下吧。” 杜微生不再固执,低头收拾了水盆毛巾等物,便一声不吭地退下,倒像是有了几分脾气似的。 她看得好笑,又不明白为何好笑,自己仰面躺倒在床上,一时间发现这龙床竟有这样的大,像一团裹住她周身的柔软白云,云上只有她一个人,又清净,又孤单。她闭上眼,回想杜微生方才那一丝一缕的表情,他说他偏要得寸进尺的时候,她险些害怕了。 只好在他最终并没有真的得寸进尺,所以她到底没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。 这一晚她独自就寝,又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遥远旧事。父皇崩逝之后,哥哥对她说,要赏她一些好东西。她开开心心地去了,在那座空旷的大房子里,有四个陌生的男人在等着她。 黄嬷嬷槁木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对她的疑问与请求置若罔闻,径自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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