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微微拧了眉头。关于番邦上贡的那道诏敕,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,这门下省的书函落款也在一个月前,此刻这人大约是看自己不忿,着意来挑事儿的。 但偏偏众人也都等着这一茬似的,谁也没说话,端看他的反应。 须知当今皇帝手中真正亲近的只有吏部和户部,当然,这也是六部中最要紧的地方,官吏俸禄都从中来。礼部则与皇帝最不对付,究其根本,还是因为今上是女人,即位才两年,得位既已不正,根基亦不甚稳,时不时就要挨上礼部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们好一顿犯颜直谏。番邦入贡,州府送迎,该怎么说、怎么做,上百年来早有成规,为什么偏到了今上这里就一定要改那一两句话呢?这岂不正正说明了祖宗成法在今上眼中形同放屁? 更何况,所谓“度有所缺,上礼部酌定”,那就是让礼部来补亏空。然则礼部上哪儿找钱补亏空?还不是去找户部,从礼部自己的拨款里出? 兜兜转转,这女皇帝不就是要让他们礼部矮人一头么? 能立在朝堂上的,哪个不是人精,礼部一腔子无明火,就算对着陛下发不出来,难道还不能让门下省来敲打敲打翰林院?归根结底,若不是翰林院这一位学士大人自作聪明讨天子欢心,礼部又哪来这一笔天降的债务? 皇帝一时兴起捧他玩玩,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,这不,一朝失了圣心,不就要任人搓圆捏扁了么? 林芳景在此时站了出来,去拉那人的衣袖:“范学士,算了算了,这都多久前的事儿了……” “确实是过去很久了啊,那会子还不都靠张学士给他背了下来?”那范学士梗着脖子道,“我就说了,冤有头债有主,这封诏敕不是翰林院的主张,是他自个儿揣摩上意,就该自个儿去跟门下省和礼部赔不是!” 杜微生站起身来,掸了掸衣袖,又接过那封书函,“范学士教导的是,在下不日便去门下省和礼部谢罪。” * “听闻杜子朔当真去门下省谢罪了。门下省那帮人早把这事情忘在了脑后,他到的时候,险些没人认出他来。”傅掌秋说。 允元听了,扑哧一笑,连眼睛里都泛起盈盈的笑意。她斜躺在榻上,手中拿着一根碧玉如意,一边指指点点:“轻点儿,轻点儿。” 给她揉着腿的是乐府里的一名小学徒,叫长欢。名字很流俗,长得也很流俗,但却在那柔媚的眼神里透出些不谙世事的纯真。那一丝纯真让允元觉得很有趣,所以最近都喜欢叫他来。 他放轻了动作,抚过她的小腿,却更像是在撩拨她,动作生涩。她没有怪罪,反而笑着拿碧玉如意点了点他的脑袋。 前头的乐工请了旨,便咿咿呀呀地开始奏曲。 傅掌秋就肃立在她身后。这个女侍郎其貌不扬,也从不出风头,很多外朝人士都不知道有她的存在。但她却确实占据着比沈焉如和杨知礼——乃至于,比樊尚恩——还要重要的位置。 她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那新曲,只道:“汝阳侯那边尚且没什么动静,倒是有几位国子祭酒、校书正字,老臣耐不住寂寞,往汝阳侯传消递息,前日已抓获了,请陛下示下。” 允元道:“找个由头,杀了便是。” 她说得轻松,话里的寒意却让长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允元看他一眼,又笑了,拿他好玩似地:“抱歉,吓着你了?” 长欢忙道:“没,没有,小人不敢!” 这种男人倒是允元很熟悉的。没有那种若即若离含糊不清的距离感,怕她就是怕她,敬她就是敬她,讨好她就是讨好她。 傅掌秋在一旁冷淡地瞧着。 她知道允元会更喜欢这样的男人。但她也知道,允元抗拒不了杜微生那种诱惑。 傅掌秋已听说过,沈焉如上回帮了杜微生一把,结果被皇帝吓得不轻。但若换了是她,或许也忍不住要去帮那男人一把。 因为很显然,皇帝身边的其他男人,都配不上她。 一曲终了,皇帝要歇息了。长欢依依不舍地退到乐工们身边,帮他们收拾琴具。 “你也退下吧。”允元对傅掌秋道,“不要打草惊蛇。” “是。”傅掌秋小步后退,却又听见允元带了笑道:“朕让他们走,你跟着走什么走?回来。” 那男孩长欢乍惊乍喜地应道:“是!” 七 后手 好像不久之前,杜微生也曾用这样的姿势等待她过。 夜色已深了,允元斜躺床上,看长欢笨手笨脚地摆弄那香炉。 这男孩让她想起,自己过去曾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阿兆,但在年幼随父皇出去游猎时就不慎摔落悬崖而死,连尸骨都找不见。阿兆的生母是个才人,当时哭得很是伤心,指控她哥哥阿元害死了他,但没有证据,最后也就被父皇当做疯女人关入冷宫到死。阿兆死时才四岁,曾经也是又亲近、又笨拙地蹭着她的衣角,让她带自己玩儿。但她不敢带他,因为哥哥就在不远处瞧着。 她想,如果阿兆长大了,依那副懦弱又娇气的性情,大约也就是长成长欢这个样子吧。 那一炉香终于被他理妥帖了,瑞兽的口中袅袅地散出来烟雾,香气比往日更浓一些。她不由也觉得困倦,懒懒地道:“行了,别折腾了。” “是。”长欢忐忑地应声,跪地膝行过来,双手搭在床边,双眸亮晶晶地注视着她。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乱,好像不久之前,杜微生也曾用这样的姿势等待她过。 杜微生比长欢要高大许多,不论脸庞还是身体,都不容错认,是成年男人该有的样子。杜微生也很有才华、机警能解事,不是长欢这种只会弹弹唱唱的乐伎。 她第一回遇见杜微生时,还是在两年前春日的曲江池边,天子为所有登龙门的举子设下大宴,而他就在那觥筹交错的席间款款地不卑不亢地微笑,好像是个非常圆滑世故的人,又好像其实离这一切繁华都很遥远,是个冷漠的旁观者。 曲江池上千顷荷叶迎风飘举,也吹动他的青衫振振如飞。不知为何,允元觉得这人和自己很相似。 但那时候,她尚且没有想到他会主动爬上自己的床。 长欢见她走了神,微微撅起了嘴,探头过去,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吻她的颈。她没有阻拦,只是也没有鼓励,他想了想,慢慢地往下移去。 * 这一晚,沈焉如的府邸上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。 杜微生一身素淡的青衣,身上了无装饰,险些被门房撵走。还是沈焉如自己被惊动了出来,见到是他,吃惊之余,立刻让下人把大门关紧,才发问道:“杜学士有何贵干?” 经了上回,她真是心有余悸,看向杜微生时也难免带了嗔怪。 杜微生默了默,道:“在下来给沈侍郎道歉。” “道歉便不必了。”沈焉如道,“这本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情,只是皇上大度罢了。” 她说着便往内庭走去,杜微生却抬脚跟上。更深露重,庭院百草都结了一层秋霜,踩上去有簌簌的响。 “你还有什么要说?”沈焉如不得不问。 “沈侍郎可知晓……”杜微生欲言又止,“陛下今晚召见了谁?” 他这一副表情,倒真像在争风吃醋一般。沈焉如不由得笑了,“大约还是太乐署的人吧。最近有个姓尹的小侍中,你晓不晓得?好像叫什么长欢,生得很是乖巧……陛下很喜欢他。” “尹长欢?”杜微生的脸色却变了,“此人不可!沈侍郎,请一定要劝谏陛下,此人……此人……” 沈焉如越看他越有趣,笑得花枝招展的,“此人怎的了?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,杜学士你也莫太紧张了。” “此人与汝阳侯勾结已久,恐怕对陛下没有善意。” 沈焉如的笑容僵住。 “你说什么?” * 允元将手伸到枕头底下,又摸出了一丸药,囫囵咽下了。 长欢在她身上煽风点火,这人的技巧不可谓不纯熟,配上那一副纯良面孔,最能勾起人的欲火。但允元却无法静下心来,像是那炉中香烟扰疼了她的脑仁,嗡嗡作响,只有在服下药的时候,才会感到迷幻的舒坦。 “陛下,舒服么?”长欢侧躺在她身边,悄声问她。 这个女皇帝,外界传言里虽很可怕,但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子,处处透着对爱欲的耽溺,弱点一见即知。长欢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碰她脸颊,她的目光柔和得好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,只轻轻应他:“嗯……” 长欢的眼眸中骤然闪现一丝冷锐的光,另一只手将那红绡帐扯落下来,视野里顿时一片暧昧的嫣红。随着床帘掉落的却还有那固定在床柱上的小银钩,被他蜷在掌心里,一个翻身压住了允元,带着难耐的低喘划向那雪白的颈项:“陛下!” 允元猛然清醒,但也来不及后退,只一手啪地打在他手腕上,拼命地抓牢了。然而此刻长欢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,她几乎喘不过气,那一只小银钩在烟雾缭绕之中,幻出仿佛是七彩的光来—— “允儿,你今日做得好,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。” 那小银钩一分分地逼近了,在一片暗红的幕景里。两个人都在无声地角力,手臂青筋毕露,额头上也渐渐渗出了汗。 “来人……”她想喊叫,可胸膛疼痛,声音也气若游丝。 长欢狰狞用力的脸孔渐渐与记忆中那几个男人的面目重合了。她哭叫过,挣扎过,可是她抵不住,男人的狞笑如凶刃划破了夜,壁间的字画被扯破了,架上的香炉也坍塌下来,灰,四面都是香灰,她一边咳嗽一边流泪,她需要药,可是药在哪里…… “——陛下!”沈焉如带着几名卫官闯了进来,长欢吓得手上一抖,银钩划破了允元手背的同时也被允元一把夺过,卫官们立刻上前将他从御榻上披头散发地拽了下来,长剑抵住了他的背心。 长欢脸色灰败,默默地伏下头去,隔着落下的红绡帐,允元看不见他的表情。 “带下去,问清楚。”过了片刻,允元冷冷地发了话。 “是。”沈焉如拱手奉命,给卫官使了个眼色,卫官正要将尹长欢押起来,后者身子却软了下去。 片刻之后,他的身下漫出来一片血泊。 沈焉如只觉头皮发麻。里头的皇帝始终没有发话,她本是来邀功的,却也不知自己做得到底对是不对,只能生硬地指挥道:“拖下去,赶紧拖下去!再把此处都清理干净。不许同任何人说,否则小心自己的脑袋!” 她到底平素不是做这些的,吩咐起来颇有些色厉内荏。 允元拢着衣衫靠在床上,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乱象。 直到众人都散去了,沈焉如也要告退,允元才开了口:“焉如。” 沈焉如慢慢地又踱回来,“陛下。” 允元抬起手,将那殷红帘帐拉开了。她那猫一般的目光也便没了阻挡,直直落在沈焉如身上。 沈、傅、杨,三人的出身各不相同,但都是从她还是个小公主的时期就与她同行同止的心腹。她清楚这三人的脾性长短,沈焉如的优点是长袖善舞,能说会道,而缺点就是没耐心和胆子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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