处理完了这一桩,允元先去沐浴,让杜微生把沈焉如送出画院。 这个意思,是将杜微生视作了这座画院的主人。沈焉如看得清楚,这人与皇帝之前的男人都不太一样,他在任性妄为和小心谨慎之间选择了一条最能取悦皇帝的路,至今为止,他似乎都做得很好。 外边天朗星稀,肃肃风起,已有了秋意。 “杜学士请留步。”走到台阶下,沈焉如款款行礼。 “你我都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人,还请沈侍郎不要见外,以后也多多指教。”杜微生重复了一遍今日的客套,沈焉如又多看了他两眼。 她忽然很想提醒一下这个男人——“杜学士可知道,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?” 杜微生一怔。 沈焉如笑了,却也不再多说,转身施施然离去。 杜微生站在原地,思索了片刻,才缓缓折返。 皇帝正躺在榻上,手中仍旧拿着那一份奏表。原来沈焉如并未将它带回去,又原来皇帝其实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不在乎,这一回,她读得很认真。 杜微生没有打扰她,他走到书案边,一手将毛笔点了点砚台,另一手揽着衣袖,便在那张空白的宣纸上落了墨。不久前采摘的凤仙花汁原本存在瓶中,终于被他拿了出来,倾倒在水晶盘里,便是盈盈的一汪红泪。他在作画时一声不响,只有笔尖簌簌抖动,奇石,青松,松下美人,美人足边一弯流水,全都是浅浅勾勒的墨色,最后,却在那流水上落了几点嫣红。 待他画完了,允元也读完了。 她抬起头,正见他搁下了笔,抬袖擦汗。她并不起身,只往那案上懒懒一瞥,便笑道:“原来你这凤仙花汁如此宝贝,连美人身上都舍不得用,只画了几朵落花。” “这不是落花。”杜微生看着她道,“这是与陛下说好的晚霞。” 允元再去看,却见那流水婉转,水上红影浮沉在明灭之间,确实更像那捉摸不定的晚霞。杜微生又到银盆里洗了洗手,对她笑道:“献丑了。” 那松下美人,眉眼素淡只寥寥几笔,透出遗世独立的疏离。允元看了又看,只觉这人像她,又不像她。 她是个权欲熏心的坏女人,总不该是这么仙气。 可她又忍不住对这个仙气的女人心生喜欢,甚至希望她就是自己。 杜微生在她的锦榻边半跪下来,伸手握住她的手,抬眼,很无辜似地,“陛下,是嫌弃臣画得不像吗?” 看来还真是她。 允元道:“怎么不像,朕看那石头,奇峭有风骨,与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” 杜微生大笑。他的笑声清朗,带着胸膛微微地震动,凝视着她的眼睛却错也不错一下。 慢慢地,他从他所跪着的低处倾身上来,两人间的气息心照不宣地愈来愈近。她挑着眉等待,最终,他却是在她的颈项上轻轻印了个吻。 白皙如雪的颈,立刻被这一吻所染红,因刚刚才沐浴过,还泛着暧昧的潮湿。她一时不察,喉咙里抑出一声“嗯”,他抬起眼,她却又正正对上他那上挑的目光。 像一只乞求恩典的大狗,又像一只懒而任性的花猫。真是有趣,这个男人总是能花样百出地让她开心。 那一封奏表还压在她身上,在他与她的身体缝隙之间。他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反应,下巴往下轻轻勾她的衣衽,便任那奏表跌落在地。“哗啦”,帛书散开,一声轻响。 他就这样一点点打开她的衣衽,她慢慢地坐起了身,衣衫滑落,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,好像将两人都圈进了一个水汽蒸腾的世界。 伴驾五个月,杜微生其实已经知道了皇帝的癖性。大约是平日政事太累,她不愿意自己费力气,必得要他先主动做好一切准备;但她又不喜欢平淡的做法,那样不足以将她从白日的牢笼中刺激出来。每次他玩一点新鲜,她都好像很满意。 他一路舔吻着她的肌肤,直到她的腰腹,痒得她笑起来,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肩膀。他索性伸出双手,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,放到书案上。 烛火明媚,允元看见他也笑了,笑容纯粹得似个顽童,一时间,她也就忘了那奏表上说的话——其实,养个男宠,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给自己解个闷子吗? 他至今为止,都做得很好,几乎是太好了。 她的手撑在案上,将他新作的画都揉皱了,墨汁染黑了手指尖。她又忍不住皱眉抱怨:“你一定要在这里做吗?” 杜微生不言,一径脱了外衣,牵着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。然后他看着她,俊秀的脸庞显出了忍耐的棱角,幽谧之中,甚至闻见发潮的喘息。 咚,咚,咚。她的掌心底下是他的心跳。 她的手往下滑,滑过他劲瘦的腰,环住了,将他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拉。 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处,便连她一双长腿也勾上了他,隔着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挲过来,像点了一荒原的野火。 她的手在他背后作乱地轻轻一扯,便将他那有不如无的素白里衣扯落下来,男人赤裸的身体遮了烛光,宛如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片乌云。 五 白月 像很孤独,但并不惧怕这孤独。像很寒冷,但并不惧怕这寒冷。 这一回,是书案上交欢给予了允元新鲜的刺激。 他站着,她坐着,两人凌乱的衣衫与画纸随意铺叠,而他就在这乱象的缝隙间向她一次次进攻。她一手揽着他的肩膀,一边还拿双腿去勾他,在他耳边说着:“不够。”她喜欢这样说话,带一点轻蔑的口吻,这样就算他是个圣人也受不了,会立刻把所有她期待的东西全都用力送给她。 到后来她承受不住,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杜微生的身上,而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子却竟然颇有力气,稳稳地抱着她,还在空隙中低喘着去吻她的耳根与发梢。 她抱紧了他的脖颈,手掌贪恋地拂过他光洁的背脊,轻轻地道:“真是斯文扫地。” 彼时他们已停了下来,他抱着她到内室的床榻上去,又端来清水给她擦洗。在这方面,她从来不吝于赐予男人一些主动的机会,自己便是懒懒地躺着任他服侍。 杜微生的动作顿了一顿,道:“陛下若喜欢,臣再给陛下画一幅一模一样的。” 允元披上了衣裳,斜斜倚床栏坐着,看他给床边的红铜瑞兽炉里添香。她想了想,道:“今日的起居注,你打算如何写?” 杜微生道:“回陛下,臣如实写。” 袅袅的安神香气从那瑞兽的口中飘散出来,模糊了男人的面容。他总之是很聪明的,她决定不必再以机锋试探,只等着他提要求就好了。 杜微生跪在榻边朝她行礼,久久未得回应,他怔愣地抬起身,却见皇帝竟已入睡了。 方才大约真是累着她了…… 皇帝睡着的时候很乖巧——她原本也是一张小巧白皙的巴掌脸,挺秀的鼻梁,自带了弧度的唇。过去她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和妹妹,与这张美丽无辜的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。但若在她清醒着的时候,却没有人会注意到——只因她的那双眼睛,太过幽黑而凌厉了。 杜微生想起今日傍晚,皇帝在夕阳下独自沉默的模样。像很孤独,但并不惧怕这孤独。像很寒冷,但并不惧怕这寒冷。 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,不多作什么领会。 内室之外,重重帘帷轻轻撩动,是樊尚恩带着两名小宦官,提着两只箱子,还怀抱着许多物事,弓着身子往里头瞧。杜微生于是蹩着脚步、压低声音慢慢地退了出去。 “陛下睡着了?”樊尚恩的话音像那空中飘散的烛烟。 “是。”杜微生答。 樊尚恩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,“那公子还不走?” 杜微生一顿,“是。在下告退。” 皇帝既歇在了画院的上房,他便只能去偏厢里睡了,无论如何,他总不能在这时候回翰林院的。他走到中庭,回头看,房内暗影扑朔,樊尚恩与那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给皇帝脱了鞋、盖上了被子,将帘帷都拉下,将勤政殿里搬来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好,自己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。 杜微生上前两步,欠身道:“陛下就寝,连公公也不能在近旁服侍的么?” 月上中天,樊尚恩也有些累了,将手背在身后,又打了个哈欠,“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了。” 这话说得圆滑,但听话音,似乎在皇帝登基之前,还不至于如此。但樊尚恩又看了他一眼,“老奴看学士确是不凡,陛下过去从不在勤政殿外头睡的。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又得回去,老奴还得再挪一趟东西。” 杜微生笑着拱手,“公公劳累了。” 樊尚恩懒散地哼了一声,便带人退下了。一时间,这萧萧院落中便只剩下杜微生一人。 当然他也清楚,因为皇帝今夜在画院歇宿,樊尚恩一定安排了不少侍卫看守此处。只是皇帝睡觉的癖好过于与众不同,他们不好露面出来而已。 沈焉如的那个问题又回响在他的脑海——“杜学士可知道,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?” * 允元又做梦了。 原本这五个月来,这样的梦已很少——因为杜微生在床上是真的很能折腾人,她只要让自己足够地累,就能安然地睡过去。但今夜,不知为何,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—— 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。耳畔是呼啸的烈风,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,在半空中回旋飘荡,却救她不起。她想呼喊,喊不出声,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。 她的父皇,曾被人评价是“临朝渊默,尊严若神”,此刻,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,定定地看着她。 她的手在颤抖。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。她的哥哥坐在一旁,搁一把剑在腿上,默默地、反复地擦拭着,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。天空阴沉沉的,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,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跟着阴沉沉的,哥哥对她诱哄般道:“可以了,允儿,你做得很好。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,若是父皇当真……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?” 早作打算…… “过来,允儿。”哥哥又对她笑,“你今日做得好,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。” 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。哥哥手下的黄嬷嬷将她送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,她笑着道:“哥哥又给我新屋子,真恨我没有分身术。” 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,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,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,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,各个身材精壮,铁靴长剑。她四处张望这房间,壁间悬着字画,架上燃着香炉,她内心颇是喜欢…… 颇是喜欢…… 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。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,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,带着汗湿的喘,咚,咚,咚,是坚实胸膛底下的心跳…… 是谁呢…… 她记不清楚,她的男人太多了。 可是她的身体很痛,像埋了炸药在里面,撕裂开了,还耀出半天的火光。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,却不能带给自己更多的力气,她想要站起来,站起来…… 可是心脏,她的心脏也很痛,几乎呼吸不上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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