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舅母的话实在是言重了,菱歌愧不敢受。二表兄龙章凤姿,年少有为,是我不配。” 苏纨道:“他不懂事,一门心思想娶个高门贵女,其实也是想帮帮庭之。他与庭之是极亲厚的。这么多年,我眼看着庭之从一个小孩子长成如今模样,也是心疼。” 苏纨见菱歌低着头不说话,只当她是忌惮陆庭之的身份,也就没再多言了。 其实关于陆庭之,菱歌也听覃秋说过,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,他父亲便再不肯续弦。十年前,陛下御驾亲征瓦剌,在张家堡犯下大错,致使大明数万将士阵亡,而他父亲也正在其中。 后来,陛下的胞弟景泰帝即位,景泰帝怜惜他父亲忠心,便赐他入宫陪太子和襄王两位殿下读书。他也算天赋异禀,小小年纪便中了二甲进士,被选为了庶吉士,前途本是一片光明。谁知五年前,他竟辞了官职,主动加入了锦衣卫…… 五年前,景泰帝病重,陛下发动“夺门之变”复位…… 菱歌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,手指死死的掐进手掌,连脸色都有些苍白。 苏纨只当是她怕了锦衣卫,赶忙岔开了话题,道:“对了,淮序读书的事我已和老太太商量过了,明日便让淮序跟着予和一起,去家塾里读书。” 菱歌一喜,忙道:“多谢舅母!” 菱歌冲着淮序挤了挤眼睛,淮序也赶忙起身,规规矩矩的行了礼,道:“多谢舅母。” 苏纨看着她此时才流露出的孩子模样,不觉心头一暖,道:“都是自家人,客气什么。” 菱歌望着苏纨脸上的笑意,第一次觉得京城也没那么可怕。
第3章 故人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,身上的重量却突然消失了。 她不可置信的睁开了眼睛,错愕的望着他,她想要开口挽留他,那话到嘴边,她却窘迫得说不出来。 她本以为自己看淡了一切,却没想到,她对于这种事到底是嫌恶的。 “穿上衣服,出去!”他淡淡道。 菱歌将衣服堆在胸前,不觉抬头看向他。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,就着月光,她才第一次认真看他。 他好像……也并没有那么可怕。 而他也正抬眸,对上了她那双灼灼清亮的眼眸。 她在打量他,生平还是头一回,有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目光看他。 * 菱歌猛地惊醒,渐渐想起那是她去寻他的第一夜。 虽然只是两个多月前的事,如今想来却觉得恍如隔世。 那时她带着淮序、思夏一道离开应天,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和借机发财的强盗,若非她运气好被人所救,只怕她早已被贼寇掳走了。 她坐在破庙里,惊魂未定的抱着淮序,他已睡熟了。 思夏警惕的望着周围的人,紧紧靠着她,低声道:“姑娘,奴婢害怕……” 菱歌的手亦是微微颤抖着的,她抬头望向在破庙中躲雨的人,他们都瑟缩着,目光中满是提防和不安。 “别怕。”菱歌温言道。 正说着,便听见庙门外传来“细细簌簌”的声音,菱歌顿时紧张了起来,急急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。思夏也凑了过来,将头低低埋在菱歌怀里,大气也不敢出。 “沈姑娘,您让奴才好找啊!”一个浑厚的男声骤然响起。 这次连淮序都惊醒了,他挣扎着爬起身来,护在菱歌身前,恶狠狠道:“敢动我阿姐,我杀了你们!” 那男子戏谑道:“小公子,您的小力气杀奴才还早着呢。” 他说着,就走到菱歌近前,道:“沈姑娘还是随奴才们回去吧,奴才也好和知府大人交差。” 菱歌冷冷的看着他,道:“周管事,你回去问问那个狗官,他有多大的胆子,敢娶锦衣卫指挥使陆庭之的未婚妻子!” 周管事神色微怔,又很快回过神来,大笑道:“沈姑娘少唬奴才了,应天谁人不知道,沈家早已和陆家断了联系?沈姑娘还是老老实实的随着奴才回去吧。沈姑娘若当真是指挥使大人的夫人,怎么不见锦衣卫来护送姑娘入京?” 菱歌攥紧了衣袖,死死咬着唇,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。 她虽与陆庭之并无婚约,可信也是寄到陆家的,到现在陆家也没派人来接她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陆家并不在意她。也正因如此,应天知府才敢打起她的主意。 “你怎知锦衣卫没来?我们这是约定了在此处汇合!”菱歌硬声道。 话音未落,便见一队人马走了进来,他们人数虽不多,却各个训练有素,很快便分列两排,让出一条路来。 破庙中瞬间鸦雀无声,连方才啼哭的孩子也止住了哭声。 周管事等人也白了脸,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。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,那人走了进来,他着了一身玄色短打,身姿挺拔修长,头上的斗笠低低的压下来,遮住了眼帘,只隐约能看到他那精致如刀削般的下颌。他立于这残破的地方,却宛如神祇。 他略环顾了四周,不知为何,他竟在菱歌的方向停留了一瞬。 而这一瞬,便足以让菱歌周身生寒。 他站在菱歌对面,也许是菱歌的错觉,她总觉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划过自己的脸,她虽穿着衣裳,在他眼里却仿佛衣不蔽体。 有人走进来,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 他目光凌厉的扫过周管事,顿时便有几个手下将周管事等人围了起来。 “我们可是应天府知府大人的人,你们敢……” 话音未落,那人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。 手下们会意,立即将周管事等人拖了出去,手段之狠厉,周管事等人连声音都没发出来,便生死不知。 他没再犹疑,作势便要走。 菱歌突然站起身来,道:“大人,可是要去京城?” 他的手下皆警惕的望着菱歌,那眼神冰凉,就像是看一具尸体。 他脚下一顿,目光瞥在她脸上,道:“若是,你待如何?” 菱歌一笑,跪下身来,道:“妾想求大人,带妾一起入京。” “你知道,我是何人?” 菱歌笑容璀璨,晃了他的心,道:“好人。” 呵,她还真是大胆…… * 一夜未眠,便是天明。 翌日一早,菱歌便送了淮序去陆家的家塾。 说是家塾,其实有很多与陆家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子弟在此读书。 见淮序进了学堂,苏纨方道:“陆家的家塾是京城里都有名的,请的许先生从前的国子监的典学,还是庭之亲自去请了,他才肯来的。” 锦衣卫指挥使去请,他敢不来吗…… 菱歌腹诽着,面上却笑着道:“难怪两位表兄都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,便是这许先生的功劳了。” 苏纨深以为然,道:“正是呢。” “舅母,我今日想出去一趟,也不知家中的马车方便不方便。” “自是方便的,我派人去吩咐一句便是了。”苏纨道。 * 马车上,思夏惴惴不安的将帘栊拉下来,道:“姑娘,咱们不会遇到那个人吧?” 菱歌心里也没底,可还是温言宽慰道:“咱们买了东西便回去,应该不会遇到什么人的。” 思夏点点头,道:“还是姑娘思虑周全,许先生既是有名的大儒,不送上一份拜师礼实在是说不过去。” 菱歌叹了口气,道:“许先生未必在乎这个,我只是为淮序撑场面罢了。” 那些同去读书的孩子们都带了拜师礼,淮序若是不带,只怕旁人要议论,淮序又是个敏感的性子,旁人只一个眼色,他便全明白了。 若非如此,她也不会冒风险出来,更不会……用那个人的银子。 菱歌想着,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荷包,微微一笑。 这是那人的荷包。 里面银子不少,也算是这一路上她尽心尽力讨好他的酬劳吧! 细细算来,还是他占了便宜。不过能从他那样的人手里顺些东西,她对自己很是满意。 菱歌想到这里,颇有些悠然自得,车里偶尔吹进来一丝风,好像是他在身后揽着她,他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衫,直直扑到她后颈里,激得她忍不住瑟缩。 还好,思夏心里不安,并未顾得上看她。 * 终于,马车停了下来。 车夫道:“表姑娘,棋盘街到了。” 棋盘街地处京城交通要冲,又是五府六部等庞大中央机构官员的聚散地,是天下商货汇聚之地。 此处商业繁华,又紧挨着皇城,因此,有不少朝臣将府邸安在此处。 思夏从马车上跳下来,将帘栊掀开,扶着菱歌下了马车。 菱歌眯着眼打量着四周,见街对面便有一户人家,门匾上赫然写着“杨府”两个字。 杨府…… 菱歌问道:“这里从前不是谢府吗?” 车夫笑着回道:“表姑娘从前来过京城?这可是五年前的老黄历啦!这里从前正是谢府,不过谢少保出事之后,这处宅子便被陛下赐给了杨大人。” “哪个杨大人?”思夏问道。 车夫道:“还有哪个杨大人?正是杨阁老,杨敬大人呀!他为着陛下即位立了大功,入阁做了首辅不算,还得了这么一处好宅子。小的听说,谢家是百年大族,这宅子可是祖宅,里面雕梁画栋的,和仙境一般!只是可惜了谢少保,那么好的人,哎……” 果然如她父亲所说,天下之人,但凡有些良心,便都是念着谢少保的好的,没人使得苛责他,更没人会叫他“罪人”。皇权可以让一个人死,却堵不住悠悠之口。 菱歌不说话,只冷冷的望着杨府的牌匾。 车夫有些没趣,便感慨道:“这人的境遇,真是不好比呐!” “京城的百姓,还记得谢少保么?”菱歌淡淡道。 “那是自然,只是小的们人微言轻,不敢多言。这上头的主子们怎么想,小的不知道,可百姓们都是念着他的好的。” 那车夫正感慨着,便见杨府里走出来一个男子。 若说那个人是神祇,那么,这个男子便似谪仙。 他面容俊朗,神色温和,眉眼蕴笑,风姿斐然,穿得更是讲究,着了一身月白色锦袍,上面纹着修竹云纹,腰上荡着一只琼花玉佩,温文至极,又典雅至极。他站在屋脊下的浓影之中,仿佛占尽了这大明朝的繁华温润,只静静瞧着他,便觉岁月静好,忍不住想要接近他。 这样的一个人,简直不该在凡世的。 思夏见菱歌也朝着他看去,不觉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 菱歌没说话,只是眼眸一寸寸的黯下来。 车夫笑笑,道:“果不其然是杨公子,这天下间的女子见了他,就没有不犯迷糊的。他是杨阁老的公子杨惇,天下人哪个不知道他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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