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来的医者好奇地望了几眼她的背影。 他觉得有些眼熟……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谁。 回到房中,若微仍是惴惴不安。 不行,她告诉自己,既然静亭法师无事了,那她要尽早走了,最好是明天……一刻也不能多留了。 佛光寺始建于太祖四年。 前朝多年丧乱,佛教因其因果报应,轮回之说得到黎元尊崇。到了大殷立国时,已然越过儒道两教,成为中原第一大教了。太祖就曾多次下诏为佛寺度僧,敕建寺宇,佛光寺便是在这一时期建起。后来历经几代天子,佛光寺已然成为佛教最为兴盛之地。 当今即位后,很多人都以为天子会行抑佛之事,却不料含凉殿反而时常有僧侣出入,自从贵妃病后,天子仿佛对佛教也多有仰赖之意,幸而天子张弛有度,从未使其耽误国事,朝中诤臣便也听之任之了。 此刻,含凉殿,悟能禅师已然离开,而殿内仍旧净香淑郁。在这缭绕的香气中,赵郁仪心中的焦灼之意稍稍缓解了。五月初,日光明媚,殿外温暖而有风。他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可以享受这般的美景。他总是太焦虑,太烦闷了,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令他驻足留恋。仅靠这样偶尔的喘息……他知道他总有全然崩溃的一天。 午后,阳光洒金一般,斑驳的树影浅浅深深。他凝视浮动的光斑许久,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开始涌上心头,他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。 皇帝下令,每月的初一,佛光寺都要举行法会,为贵妃祈福。因而这一日,佛光寺紧紧关闭着大门,不对任何人开放。旁人不知其中的缘故,因而都疑惑不已。 在雄鸡尚未鸣晓的时候,皇帝便微服来到了佛光寺。佛光寺中的晨钟初初响起,已然有僧侣在净坛中轻洒法水。见皇帝来了,僧侣们纷纷躬身一礼。皇帝没有多加留意,独自一人走入了大殿中。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赵郁仪就无比清楚这里。很多个清晨,午后,夜晚,他像个小小的游魂一般,穿梭在这个囚禁他的庙宇里。作为身份尴尬的太子,没有人会接近他,亦没有人会干涉他的行动。禅师们日日寅时而起,戌时而熄。而在清醒的每一时刻,他们都汇集于此处,面对着高台之上冷冰冰的佛像,一遍一遍地诵读着陈枯乏味的经言。这个灰色的大殿,还有嗡嗡不绝的念经声,曾经构成了赵郁仪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。 此刻,他站于大殿中。多年前他仰望过的佛祖巨大的金象,如今仍旧居高临下地凝视他。他轻轻叹息一声,在这一瞬,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脆弱无依的孩子,在佛前徒劳的期盼能重新得到被命运剥夺走的一切。只是如今,他更清醒,也更明白了,这世间并无佛祖,也并无神明,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……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? 芬芳馥郁的檀香徐徐涌入他鼻尖,与记忆中不同,这次没有雨水特有的潮湿的气息。但他的心中仍然一片阴霾。现下已经是辰时,他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诵经之声,他知道法事已然开始了。殿宇空旷而大,一切在这里回响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。他情不自禁也跟着喃喃出声……这也许是最可悲的了,他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,但他仍会下意识地这样做。 “微微……”在空无一人的殿宇中,他再次唤起了她的名字,他轻轻地问她,“你现在在哪里?”他这样问了许多遍,却仍旧没有人回答。他早就已经习惯了,因而心中并未有太多的悲哀。而最害怕的问题,他仍是没能问出口,仍旧深深藏在他的心里。 在失眠最为严重的夜晚,赵郁仪曾一遍遍的逼迫自己去想。在那场大火中,她活下来了吗?如果她活下来了,逃出去了,那么她现在过得好吗?而宫外如此广大,又如此危险,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,要怎么在外头生存……虽然他已经动用的很多的力量,但天下如此之大,要精确寻得一个人,还是太难,太难了……纵然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权柄,他亦有许多不可为之事。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! 而在这一绝望的时刻,他又想起了被他弃如敝履的神明。而这世间最多人信仰的神明,仍然端坐在高台之上,正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他。全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的喉咙,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。 赵郁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,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,净能禅师正站于殿门口,静静地望着他。在对上赵郁仪视线的那一刻,净能禅师就开口了,“陛下。”他微笑道,“好久不见。” 赵郁仪还久久反应不过来,“……您怎么来了?” “陛下每一次驾临,动静都如此之大。”净能禅师轻轻一叹息,“我如何能不来?” 赵郁仪微微沉默。 净能禅师捻着佛珠,没有言语,安静地等待着皇帝开口。仿佛仍然当对方是从前孱弱无依的稚儿。他面目平静,眉眼温和,是天然具备的悲悯之态。 许久许久,赵郁仪终于开口了,“您觉得……她,她还在吗?” 这句话没有前文,亦没有后语,叫人听了不明不白。但净能禅师显然懂得了。“陛下。”他的眼中缓缓流露出深切的悲哀,“本是强求之缘,又何必穷追不舍?” 赵郁仪一下僵在原地。 已是午时,佛光寺响起了沉重的敲钟之声,红日当空,倦鸟低飞,蝉鸣寥落,万物都酣眠于仲春深幻的梦里,唯有殿外的诵经之声仍在继续,伴随着寂然的暖风,渐渐消失于天地之中。 赵郁仪走出佛光寺时,深重的黑色已然重新降临了大地。 福宁不记得自己在寺外站了多久,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,悄声上前,问,“宫中已然宵禁了,您要回宫吗?” 赵郁仪许久都未反应过来,好久,才道,“……太晚了。”他仿佛还想说什么,但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说了。 福宁犹豫一会,“那最近的,便是城外的九成宫了,您看要不要……” 赵郁仪已经不欲再想了,就疲惫地点了点头,“你看着办就是。” 九成宫落座于长安城外,东临凤凰山,西临碧城山,是中宗时修建的避暑行宫。因皇帝微服出行,圣驾到来时,也并未未兴师动众,只是略略收拾一番,便歇下了。 福宁退出内殿,看见留守行宫的内官仍在门外张望,脸上忐忑不安的样子。见福宁走出了,他连忙凑近,徨然问,“圣驾如何突然至了?奴婢什么也没准备,不知陛下是否怪罪……” 福宁轻轻摇了摇头,和内官一同退至宫门口,方开口道,“你勿要多想。”他低声道,“不要让人进去扰陛下就是。” “奴婢哪敢。奴婢哪敢。”内官连连哈腰,又道,“您辛劳一日,不若去歇息,换奴婢来守着,您觉着可好?” “哪能放心你。”福宁忧心肿肿地看了殿中一眼,“今夜还有得闹呢。” 内官猛地一惊,深深躬身,不敢再言语了。 一整个晚上天气都好端端的,到了卯时,不期然又下起了大雨。 “今日还要早朝,”宫人们都心忧不已,“这可如何赶得上……” 而皇帝在殿中,此刻也是面沉如水。 “陛下,”福宁不敢去擦额角的汗水,战战兢兢道,“今日的朝会,怕是赶不上了。” “你派人去长安,传朕的旨意,今日先行散朝。”他盯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雨色,吩咐道,“若有要事,便把奏疏收入紫宸殿中,待朕回去细看。” 福宁躬身应是,很快便有内官快步出去了。 “您不若先行歇息,”福宁小心地看着赵郁仪的脸色,“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。” “不。”皇帝冷冷开口了,“朕现在便要回宫。” 此言一出,满殿皆惊。但自贵妃遇祸以来,皇帝时常有反常之举,众人也习惯了。圣言一出,无论再如何,也只能依言去办了。 福宁面色忧虑,想说些什么,却还是勉力忍住了。 入春以来,少有这样大的雨。 若微出门时,还是晨光万里的,还未走出多久,这雨竟这样不管不顾地落下了。 “娘子,我们不若先回去吧。”云霏劝她,“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。” 若微本想答应,但想起了昨日之事,还是摇了摇头,“还是越早走越好。” 云霏想想也是,便没有再去劝了。 一群人围紧衣裳又走了会。 “娘子,您看!”云霏忽而激动道,“前头有人来了,可不可以让他们搭我们一程。” 若微张目去往,果然见一行车马正往长安驶来,便反驳道,“人家进城,我们出城,这如何顺路。” 车马渐渐走近了,若微这才发现,其前方竟是十几个握着长枪利剑的人!她的心忽的一跳,“我们快快避开他们。”她抓紧云霏的手,“快去那边,快去那边。” 但已经来不及了。最前头的护卫眼尖地瞧见了她们二人,警惕道,“前面的是谁!快快停下!” 若微猛地惊住。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。 赵郁仪正在闭目静思,忽而被一声呼喝打断,他不悦地睁开眼睛,问,“外头怎么了?” “回陛下,并无甚事。”福宁连忙掀开帘子,“只是拦下了几个出城的人。” “好端端地出城,拦着人做什么?”赵郁仪漠然道,他无甚表情地往外看了一眼。只一眼,他便彻底愣住了。 福宁瞧着他的反应,悚然一惊,也随之望去。 于是他也顿住了。 隔着倾盆的暴雨,两个人遥遥相望。 赵郁仪简直分不清这是梦境,还是现实。 在如雷的大雨中,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。 直到雨水突然滴落在他的脸庞上,他感受到寒意,于是很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。 “微微。”他忽而轻声叹息道,“我的……微微。”
第71章 争执 几乎在下一瞬, 赵郁仪就大步跨出了乘舆,四下一片哗然,侍从追着要为他遮雨, 但赵郁仪毫不理会, 他挥退众人, 径直走入雨中。 若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 暴雨轰鸣, 纷杂,不息。 他的面容在雨中逐渐清晰。 “别,别过来。”若微颤抖着声音说, “……你别过来。” 赵郁仪动身形一顿,而后停住了脚步。 “我不过去。”他竭力维持着平常的语气,“现在还下着雨,我们先上去, 好好聊一聊……可以吗?” 若微紧紧握住云霏的手, 即使对方已然在冷风中抖如筛糠。“你不能强迫我。“若微的声音也在发着抖, “……我不愿回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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