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极烈,妖又倒的太快,晏停云呛咳起来,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,流到他颈间。 他好像燃烧了起来,带着一点痛意。酒气上涌,恍惚间,晏停云又看到小姑娘身后涌起黑雾,狼顾而视,发出一声尖啸,四周的魑魅魍魉、幢幢黑影如潮水般遁入虚空。 晏停云笑了起来,身子软下去,向下跌落,又被人抓在掌中。他的颈弯折如断,手却不知何时抓上了她的衣角,身子细微颤抖着,眼间依稀有晶莹滑过。 * 日子过得好像幻梦,是金翅迤逦的蝶,一抖落翅膀,金粉簇簇而落,熠熠生辉。 晏停云坐在庭院的青石板上,细细打磨着手中的长木。他在做一架秋千,却不算打紧。那小妖拽着一根绳子也能荡个高兴,他便只当寻个事情做,却也很细致,生怕有一根木刺没打磨干净,扎碰到小妖的手。 日光晴软,照在这一方小庭院里。花木幽幽,刨木花的叮叮当当声也成了一首乐曲。晏停云有点累了,抬头看坐在栏杆上的小妖。 她遥遥望向浓绿的远山,颈上挂着只银项圈,像是山间蜿蜒而过的银带。一身苗女的衣裙,昳红、明蓝,是大团大团开放的花,片片纹绣,条条彩缕,秾艳而张扬色彩那样适合她。 小庭院里,淙淙溪水绕着盛开的花木流过,她的脚便垂在水面上,时而会有银色的游鱼跃起。风吹拂的时候,院墙上的木香花散落下来,落在她绿鬓颈间。 “喂,发什么呆,秋千做好了没?”妖察觉到了他的视线,转头看向他。 晏停云又低下头刨木花,好脾气的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应声,“就好了,就好了。” “三心二意,磨磨蹭蹭。”小妖嘀咕了一声,却也没再说什么,晃着脚踢起了水花,粼粼的水珠折射着日光,落在晏停云手边。 邻家的猫儿又出现在了院墙上,轻巧的跳下来,踱着步子坐到小妖身边。 晏停云轻轻咳了咳,妖随手往木花满地的长木条上泼了捧水,问他:“呛住了?” 还不等晏停云说什么。妖又将那往她身上乱扑的猫儿拨开了,随手摘下腰间的铃铛扔到一边。猫儿却还不依不饶,又反身扑回来,爪子尖尖,抓的小妖衣裙勾丝。一妖一兽,乍一眼瞧过去神情很有几分相似。 晏停云笑了起来,忽然有了几分谈性,“我从前……在主家侍奉时,有位周夫人也养了一只猫,唤作雪团,碧绿的眼睛,是从波斯来的。”和你很有点像…… “还有这样猫……那是大户人家嘛,看来你从前日子还不错。”小妖百无聊赖的揪了揪猫耳朵。 晏停云轻轻笑了笑,没再说下去,继续打磨起手里的长木。 其实那猫是周贵妃养的。周贵妃和他不对付,知道他见了猫犬的要犯喘疾,他每次去传旨,便要将猫放出来。猫这东西,都有种自顾自的亲近,那雪团见了他,也不管他摆出什么脸色,都贴在他腿边缠歪。 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。 “那你杀了她么?”她问。 晏停云看着小姑娘,笑了笑,没说话。 宫里的人死的都太快……他才下了几个绊子,周贵妃家里便倒了,她也进了冷宫。没等他再落井下石,老皇帝也死了。遗旨上要他生殉,他从一团乱局里斗败了,也只能去死了。 后来等他一番死生,再活过来的时候,就已经从铁水浇门的帝陵到了一座破庙里,抬眼看便是那神像,怀中正是那唐传奇里的白玉莲台,又哪里顾得上什么周太妃、雪团猫了。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晏停云想起来已不觉难过。只是小姑娘身后倏有光团化作了一条蓬松的大尾巴,悄悄圈了过来,缠在晏停云的手腕上。 晏停云笑了起来,将那光团握在掌心。 “你……在瞧什么?”他忍不住问她。 妖浓绿的瞳孔看着天边,也轻轻笑了一下。 远山深林中,草叶上一滴帝流浆欲坠不坠,一只人面蜘蛛螯肢倒动,飞快爬了过去。方吞下,便有鹰隼自高空俯冲而下,吞蛛夺浆,腹部又被烧灼出了洞,那帝流浆重落在草叶泥土间。 咫尺之上,晴方城内香烛昼夜不息,袅袅雾烟盘旋入高空,凝聚成瑰丽的云霭,深潭之下、神山之上的精魅妖鬼都垂涎窥伺。 这是妖目中的世界,迥异奇瑰,光怪陆离。 妖忽的俯下身来,面颊与晏停云贴的极近,浓绿的瞳孔里仿佛有生生不息的火焰跳动,她逼视着晏停云:“你当真想知道?” 晏停云的手顿了顿,过了一会儿,又低下头去,在手中的长木上挫了一下,仿佛不经意的避开了她的目光。“你饿了么?” “嗤”,妖笑了起来,她的笑声愈来愈大,笑倒在栏杆上。“晏停云,你是当真不想活了啊。” 她伏在栏杆上,垂手捞过晏停云的手腕,从他指尖一路碾上去。月白的衫子上渗出道道血痕,已延伸到了小臂处。
第39章 “灼灼。”晏停云唤了妖一声, 却没挣扎,也没说什么,一双眼依旧平和而安宁。 “你觉得我舍不得?”妖依旧笑着, 秾艳的眉眼似讥似嗔, 亦有一点恶童似的顽劣。她的指甲生得比人更尖利,轻而易举的刺入人的皮肉, 指尖沾染了濡湿的红。 晏停云摇了摇头, 因着疼痛, 他的下颌微微收紧,显出一段好看的弧度。在他周身,横七竖八的散落着一地木条, 是未拼完的秋千架,他指缝间也都是木屑, 散发着木香。 “你为什么不生气?”妖又问他,也高高在上的俯视他。 “山君自有性。”晏停云笑了笑, 轻声回答。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, 她生着一双妖瞳,狭长而殊异, 碧色如同宝石,是人不能有的瑰丽色泽。 从他望见她的第一眼,他便知晓她是妖。不可控的,野性难驯的,甚至是恣意妄为的、残忍的。他早有预料, 更心甘情愿。 妖凝视着晏停云, 碧绿的瞳孔泛着幽冷的光, 语带蛊惑。“我若养只豹子,它不听话, 我就敲碎它的牙齿,拔掉它的利爪。” “灼灼”,晏停云又笑了一下,语气依旧温和,“或许野兽能威服于棍与鞭,你却是妖非兽。” “人与兽也没什么不同。”妖冷哼一声,笑他空抱幻想。 “不过这也很好”,妖将指尖的血抹在男人衣襟处,又笑了起来,眉梢斜飞入鬓,端的是殊丽,更显而易见的张狂,“妈姆,来感化我吧,可千万要多点耐心。” 晏停云轻笑应声,那种轻笑像是玉雕成的面具,牢牢的扣在他面容上,半点撕不下来。可妖分明记得男人跪于神像之下时的癫狂,也识得他身上跳跃、灼烧的怨。 “你想求什么?”妖倾身过来,一下子凑的极近,带着幽远缥缈的香风。碧色的眼澄澈澈的投过来,想要望进他的眼睛。 他有多大?二十三、四,也或许有二十七八岁。他在眼睛还很干净,灵魂也未变成腐朽的气味。 自她生于混沌,被他的血与怨唤醒,从未听男人求过什么。可她知道,从前那些祈妖者求什么。 那些人,大多是男人,自以天地不公、身负怨望,来求利求权,求翻云覆雨,求为祸人间,贪婪生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森巨木,比怨还多。 而他呢,当真别无所求么……? 妖望进他的眼睛。他的眼中有她的倒影,波心月圆,她盈盈在中央。妖瞧见了,心底也如潮水漫过,生长出一种湿漉漉的情绪。 祖婆啊,你瞧这个男人。多大胆,也多可怜……身为人,却向我一只妖来索求情感,以驯服的姿态屈居于下。 我们,妖,从来被人当作猎物,是被踩在黄金座下的枯骨。可他却什么也不索取,甘心引颈受戮。多有趣……她生来贪婪,送上门来的猎物,又如何不笑纳呢。 妖笑了起来,手指贴在男人的面颊上,轻轻摩挲。她指尖残留的一点猩红,也反客为主的化作红云,为他平添一抹羞情艳色。 他在邀人采撷,邀人掠夺。妖望着他,从腹中升起一种渴望。她吞食了千万个兄弟姐妹才抢到他,她该像蜘蛛吐丝一样,咕噜咕噜的将他缠裹紧,然后整个吞入腹中。 “妈姆,我确实是舍不得了”,她轻声呼唤他,声音黏腻如蜜,“我明知道吃掉了你,便如蛾破茧,能成一方大妖,还是舍不得。” 她松开手,往后一仰身,从栏杆上倒跌入晏停云怀中。盈润雪白的足尖撩起一串粼粼的波光,鲜红的裙角翻出绚烂的波浪,她像一尾游鱼似的,湿淋淋的投入男人怀中。 “妈姆”,她毫无顾忌的偎在男人怀里,捧起男人的手臂,白玉似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伤口,指尖下细小的光团明灭。 “不!”晏停云猛得抽回手臂,攥住她的手指。妖的指甲尖而利,手却极软,近若无骨,像一朵洁白的、枝叶纤柔的花。 “妈姆,你不要怕,我长大了”,她吃吃笑着,仰颈在男人唇角吻了一下,像一只蝴蝶落下。不知何时,眼波流转间已不再是稚拙的风情。 “我喜欢你,你也要喜欢我呀”,红樱似的唇贴在晏停云耳畔呢喃,几乎贴上那红玉似的耳珠。 妖的情感来的迅猛且直白,也坦诚的如全然不懂的孩童。晏停云低头望她,见她碧绿的瞳孔中仿佛有火苗幽幽燃烧,他被烫了一下,偏过头避开脸去。 人很少坦诚爱意,也很少直视爱意,他们说兰因絮果,说早悟回身,说命不可违,说人生何处不低头。而他一残身,更是诸般不配,从不会期盼这样虚无缥缈又转瞬即逝的东西。 当他跪在那神像之下时,当他昼夜发癫几乎割肉焚身时,他只想要一个孩子——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。人力所不能即,所以他甘愿身涉诡谲,奉身祈于妖鬼。 父与子,母与女,一代又一代,血脉相连,哪怕彼此间有恨,哪怕绝非同路人,却也拆不散,分不开。血脉,是这世间最紧密最不能割断的的联结。 他从未期盼过爱……那种突如其来的、不问因由的,却绚烂热烈的几乎能把寂寂长夜炸开的爱。这种远超出逻辑、不能推演的情感就像在掌中攥一把沙子,他不信自己能抓住…… 更何况,他全心全意的、像爱着唯一会有的女儿似的爱她……又如何能踏出那一步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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