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,“将沈铮的位置告诉书院那边,让他收的童子跟上去陪着,别让他自己一个人。” “等他寻到落脚点地方,就把东西都给他送过去,他什么都没带走,一时准备不全怕是要吃苦头。” 金坠儿打外面走进来,人没到,声先至。 “主子,吴家人回了嘉兴府祭祖,如今上京来了,说是想给您请安呢。” 秦家从秦纾父亲那辈起,便做起了远洋生意,将国内的丝织品卖给西方去,再带着香药、鹿皮回来。 船队自江浙出海,行至波斯湾。因路途遥远,便于吕宋、马尼拉等地设置补给点,由吴、张、林等几姓家仆看守经营。 这些家仆轻易不能回来,劳苦功高。留在那里聚居、繁衍,久而久之有百十号人了,也成一股势力…… 秦纾话也说的亲近:“让他们来吧,我这几日都留给他们,专程等着。” 她也正巧有事找他们,如今海上跑商的多了,她不但要将船换成更快、负载更多的机械船,归程的货物也准备改换成白银。 “主子……”您不再去劝劝沈公子么? 怀着莫名的愧疚,玉钏儿又轻轻开口。她只怕是一杯茶,也要等凉了。 秦纾却止住了玉钏儿的话,只说“老太医留下的药膏也别忘了,记得给他送过去。” 金坠儿这时才察觉出几分气氛的不对劲,迟疑的站在那里。 秦纾向她安抚的笑笑,“去给他们回话吧。” 她仰面看着太阳。正午的太阳刺的她眯了眯眼,眼前一片目眩的金光。金光之下,是她堪比石崇的财富,数以百千计从者信服的目光…… 她扪心自问,这一切,她当真舍得下么?
第56章 帘外雨霏霏, 一丝丝都往毛孔里落,人也要滴水似的。云也压的极低,整个天幕都坠了下来, 让人喘不过气。 沈铮悬腕写着字, 一列列小楷在宣纸上微微洇开墨。 夹着雨的风吹得案上书页不断翻合,文稿也被刮的掀起来大半。他抬手按住, 寒气直往骨头里浸。 指节又疼了起来, 针扎似的, 僵硬的像是结了冰,屈伸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 他不得不将笔搁在一边,抵着案几微微喘息, 额头也沁出汗来。 可他并非觉得热,甚至觉得冷。 从阿姐家中离开后, 他再没给这具身体上过药,更别说一日三次苦汤子调养。他无意关照它, 看着它一日日衰败下去, 竟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。 可是……凭这具残躯,他又能报复的了谁呢…… 沈铮不愿再想, 想了便更不知如何在旷日持久的消磨中撑下去。胸腔里仿佛破了一个洞,要将他整个吞没了。 他紧抿着唇,又强自拿起笔。 他只有忙里才不想她…… 田地里的学问要三年五载才能得出来,但他为宦的这些年,治过水、兴过商, 中枢、地方几来回, 倒也些许可写。 这人间的春花落了, 夏花又开,都与他不再相干, 他夜以继日、呕心沥血的写着。 或许……他还藏着一份不敢认的心思:他也想教…知晓,这残躯也并非一无是处,合该弃置轻抛。 “笃,笃”。 小书童在外叩了叩门,走进来,垂首开口。 “先生,秦老板送了东西来,如今还没走,就等在书院外面,想见您一面。” 沈铮并非一位严苛的先生,甚至性子和软的可欺,小书童却很是规矩。 他敬佩着自己这位先生。 上个月,前朝那位力主改革的梁公又当上了宰相,自家先生不知何时奉上了一册《治商十略》。引得梁公抚掌赞叹,乃至新开考的恩科竟也有一题,考较到了他的《十略》上。 虽是未置褒贬要举子评议,却也足够惊诧世人了。 听说梁公还有意奏请圣人,六部之外再添一商部,专督商事呢。一个个消息传来,这青漆未干透的书院也门庭若市,求学者众了。 可自家先生一个不见…… 想到这儿,书童发现自家先生长久没有做声,不由抬起头来偷偷看向他。 先生垂首立在那里,像是一只折断了颈的鹤。披着件发潮的薄衣裳,瘦削的风吹即倒,一身的病气。 他持着笔,动也不动。一滴墨悬在笔尖上溅下来,在文稿上洇成一团。 文稿毁了。 小书童心疼的直嘶声,沈铮却顾不上这些。他仿佛魂魄跌入了什么太虚,眼前一片空茫茫,什么也听不清、看不见。 小书童似模似样的叹了一声。尽管他担心先生,却并不喜欢到这屋里来。这里总像落雨前的天,沉甸甸的。 可屋外的天还有放晴的时候,这里却总是阴着。 “先生,先生?秦老板带着东西来看您了。” 小书童知道先生未必听见了他方才的话,又重复了一遍。这样的事时常发生,他已经很习惯了。 沈铮遥遥听到小书童的声音,颤抖了一下,耳边一下子嘈杂起来。 阿姐……阿姐…… 我要回去……我要阿姐,我要阿姐! 他听到一个声音,在他颅中响起来,带着一种孩童不知事的天真与任性。先是声如蚊蚋,而后逐渐尖利、大声叫喊。 他知道那是谁。那是另一个他……忘记了自己多么糟糕的他…… 沈铮感到疼痛。清醒无益于挣脱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苦难,反将他推入更艰难的境地。 他喘息着,像是被拉动的破风箱,在说不出的较量中筋疲力竭。 眼前的景物重重叠叠、影影绰绰、左右摇晃。仿佛他的灵魂也正被撞来撞去,有一种眩晕的颠簸。 阿姐……阿姐…… 那尚且带着稚气的声音越发凄厉,几近可怖,像是发了疯病的人。 是啊……他原本就有疯病,不是么? 就这样的一具身体,这样糟糕的一个人,还祈盼什么呢。 他想要那书童离开,回绝阿姐的求见。他刚刚张开口…… “不……!我答应过阿姐的……我答应过阿姐,只要她一唤我,我就会来见她……” “别说了……别说了!” 听到这一句,沈铮不由大叫出声。他心里大恸,失态的前所未有,几乎恨不得立时死去。 难道事至今日,这一切还要怪他么?怪他不自量力、自命清高!一介阉人,还求什么呢……他就该甘居外室,藏头藏尾、不见天光! 难道这一切都怪他么…… 他痛得摇摇欲坠,几乎要倒在地上蜷缩起来。自厌、自弃、说不出的委屈哽在心口处,压的他不能喘息。 “先生?”小书童被沈铮吓到了,惊疑不定的看着他。 先生听到了什么,又在同谁说话?小书童不知道,他只知道先生的病越来越重了…… 小书童看着自己这位先生,便是自觉命途多舛,也不由想要不自量力的可怜他。 这样子还怎么见客呢……小书童又叹了一声,掩上门退出去了。 他站在廊下,雨帘仍细细麻麻的飘着。天气却半点不清凉,像是蒸炉似的潮热,让人心里也燥的厉害。 远处,另一个小童冒着雨遥遥跑了过来。还不等站定,便大口喘着气,拽住小书童的手臂急忙问他。 “呼…嗬……先生怎么说?” 小书童摇了摇头。“请秦老板回去吧,先生不见客。” “哎呀!”那小童跺了跺脚,很是烦恼的样子。 他们这些童子,都是沈先生捡回来,秦老板花钱养着的,和哪边都很亲近。 就像这两个人你欠我一场、我还你一场,恩情早就扯不开了一样,他们也分不清对那边敬爱更多。从两人闹别扭开始,一个个都急坏了。 “先生这么说了?不行!我再去问问!” “别去!”小书童一把拽住了那小童,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:“先生没说不见,却怕是又犯病了……” 先生身体不好,他们这几个离得近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。可这连神智也日渐坏了,长久下去可怎么办呢? 他心里也犹豫的厉害,也怕一个不留心害了先生。 “嘘!小声点!让先生听到了怎么办!”小门童一下子捂住小书童的嘴,急的满头是汗。他们这还没走出廊下的范围呢! “先生犯病的时候,别人和他说话便不太听得见……听见了……也不太反应过来。” “那……那咱们是不是该和秦老板说一声啊?” “再看看情况吧……” 身子骨差也就罢了,他却怕秦老板知道了自家先生有疯病,便真不要他了。 到时候先生可怎么活呀…… 等人从屋子里离开后,沈铮强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散了,又咳了起来。 帕子又被洇红,不过如今他病久了,倒学会如何遮掩,不教人发现了。 沈铮撑着案几站起来,恍惚走到窗边,点起一盆子炭,将帕子掷入其中,险些被火燎了手。 他看着帕子在火舌中焦曲,发出呛人的气味,上面的鲜红愈发显得鲜红。 耳边依旧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,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。沈铮隐隐感到惶然。 他想……对于死亡,或许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坦然…… 沈铮本能般回转头,像是从前每一次想要从阿姐那里寻到安慰与支撑一样。 可是这一次身后没有阿姐的身影……甚至他不能去见她、不能写一封信。 这雨太凉了,空气里都是丝丝寒气。他不由拢紧了衣衫,紧攥着袖中的药瓶却依旧觉得冷。 其实天正是酷暑时候…… * “秦老板,先生今日不见客,您先回去吧。” “我知道了,麻烦你们将东西转交给他。” 秦纾将一大包东西递给小童们。有调养身体、涂旧伤的药,几本少见的杂书,还有……几件贴身的衣裳。 那日之后,她照常生活着。沈铮的东西还在她房间里,她也依旧往书院走动。秦宅里的人,大多不知两人分开了。 如今天气正热,家里绣房新做一批清凉的衣裳,照常将两个人的一同做。 衣裳奉上来时,两人的摆在一起,有着相似的材质和纹理。秦纾见了也不由怔了怔,明知不再合宜,却鬼使神差的放进今日这包裹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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