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您放心,我们一定将东西送到先生手里。” 小童们应的干脆。先生不肯见秦老板,却实在没有力气推拒她的东西了。 他有无数次的夜晚,不放心来探看先生的身体,便见他睡也不睡,只抱着秦老板送来的包裹,怔怔的望着月光。 甚至……有时候他觉得,先生就靠着这点念想活了…… 想到这儿,小童越发仔细将包裹搂在怀里,生怕雨水落在了上面。 “那便先多谢你们了,他的身体也劳你们多费心,我……这就先走了。” 秦纾温声道谢,而后落下帘子来,隔绝了小童们失望的目光。 她知道小童们期待着什么。他们想她强硬的闯进书院、闯进沈铮房间,将两人间所有误会都说开,重归于好、欢喜团圆。 但……两人却并非因误会至此境地。她不够坦然无愧,没办法那样见他。 马车辘辘碾过积水的青石路,一路压出沉甸甸的声音,浑浊的浆水也溅在车轮、马腿上。 今日不是一个出行的好时候,只是……她要去蒙兀了。这一去怕是要一年半载,她有许多怅惘,也有许多想要嘱托。 可这些牵挂也只能这样悬在她心头…… “转道!去……” 秦纾忽然拨开车帘,在雨声中大声吩咐。 她句尾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,但马嘶一声,人立而起,却仿佛已在肃杀中明白了去往何地。 不管是什么金风阁,还是玉露楼。王朝怎么变换,皇帝还坐在那把金椅子上,这天底下便总还有□□的地方。 她唯一还能为他做的,便是杀了他的仇人,让旁人知道她睚眦必报,不敢招惹他。 此时秦纾已然顾不得买凶杀死一位朝廷命官是不是疑有怨愤,会让君王猜忌了。她只怕手段不够血腥酷烈,不够威慑。 这人间情爱,兜头罩来,便是再精于算计的人,也总有顾不上计算得失的时刻。 * 十五日后,秦家商队从怀仁杀虎口出关去了蒙兀,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平惨死家中,血溅三尺,京中惧怖……
第57章 春去秋来, 又是一年。 一船船的乌薪沿着大河,从草原运进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工厂。秦纾的生意越做越大,还为她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开了钱庄, 外国人管这叫银行。 这一年, 她未回关内,沈铮没再见过她。 她自有天高海阔, 只有他, 永远被囿于情爱二字里。 说书人醒木啪一声打在桌子上, 惊醒了沈铮。他看着等活的力工、闲溜的懒汉都聚过来,等着听秦老板新的传奇故事、风流轶闻。 这座码头因她阜盛,这里到处飘荡着她的名字。 自别后, 书童们怕他伤情,再不提阿姐。他也再不敢踏入秦宅, 故地重游,也只能来这里听一听阿姐名字…… 说书的清了清嗓, 听客们搓起花生米往嘴里抛, 褐红的薄衣落在火油黑腻的河水上。 喧闹惫懒的人群中,唯有沈铮紧绷着。他怕说书人说出他的名字, 玷污阿姐的声名,更怕说书人提到的名字不是他…… “哈哈!这说书的还不知道呢,这姓秦的女人遭了难了,狂他妈的!” “但请兄台一讲。”这话一露音,忙有好事者凑过去, 细细探听。 “我有个兄弟, 是给衙门做事的。听他说啊, 那草原上的秃鹰王正带着兵马逮那娘们呢,不定就是要讨她当小老婆哈哈。” “要我说这女人啊, 就不该抛头露面!遭报应了吧,该!” 人声越发嘈杂,像水沸了的罐子,盖子劈里啪啦砸在罐沿上,砸的人心烦意乱…… 沈铮突兀的站起来,撞歪了桌角,茶水泼到他的衣摆上。 “这位客人哎,您的衣裳!”店小二哎呦呦的叫唤。 沈铮顾不得衣裳,一把牵过不知何人绑在树桩上的健马,在人群的斥骂声中,扔下一块银子翻身而上。 在阿姐的安危面前,什么意气、负气都不重要了。他只知道或许阿姐需要他,他要去见她。 * 沈铮跪在梁相公面前。他未言请托,先做此姿态,未免有以弱欺人之嫌。沈铮一生君子,却依旧这样做了。 “你来是为什么?” 前堂灯火如豆,映照在梁公面容上。他生着一张耿介的脸,铁青干瘦,硬邦邦的,便如他的性情一般。 “今蒙兀可汗兵围库伦部落,掠我百姓,虽商会会长不能免也。但请朝廷遣使出兵,使民回还,某不才,略知蒙兀事,愿为译语人。” 沈铮这话听起来公心无私,但梁公与他相交多年,那女商又属实是个风云人物,又如何不知他意在何处。 梁公神色淡淡,低头审视着沈铮。 “镜台,去岁恩科你没有来。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,我不怪你。你如今却是为何?为一女子改志么?” 译语人品秩虽低,却也是官身。沈铮以此入朝堂,便和他从前以宦者之身,凭帝王恩宠一样,一样的立身不正。 梁公与这后生共事过,喜他聪颖好学,将他当半个弟子看待。见他如此,唯有叹息。 那女商为人世故、处事圆滑、性情乖张!如何同他沈铮是一路人…… “不能守义,何谈道。无论来日如何,铮求仁得仁而已。” 沈铮难以抑制的出神,想到他今日往秦宅探问时的场景。那宅院里一切如昨,人与事都毫无保留的向他敞开,仿佛他从未离别过…… “只怕你的义,是要给朝廷救个祸害回来。”梁公冷笑一声。“何平是怎么死的,你当这满朝官员都是傻子不成?” “圣人亲奉的翰林,她说杀就杀了。如此胆大妄为,她眼里可有半点朝廷?!此等人物不问斩便罢了,还要朝廷救她?” “沈铮!你不是不知法之人!” 梁相公声色愈厉,霜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。他一生克己秉公,极恶乱法之事之人! 阿姐是杀了人,却是为自己杀的…… 沈铮无力辩驳,也不能应答。话音一转,轻轻抛出了几乎石破天惊的一句话。 “梁公可想过,若蒙兀可汗不杀她,而是厚待恩遇之呢?” “今朝廷失秦氏,何似前朝失嘉兴,一人一隅之失,乃至天下沦丧。” 他说得是当今天子于前朝叛乱乃至得天下一事,可如今江山既定,正是论正统的时候,如何由他乱说话。 “沈铮!”梁公瞳孔一下子紧缩。 “你宫狱里走了一遭,还未学会谨言慎行么?!” 在当朝宰辅的盛怒之下,沈铮反倒抬起头来。那向来温和可欺的面容,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果勇。 他人生几次行至险地,原本也是有些疯的。 “梁公,此言便是在圣人面前,我亦是敢说的。” 梁公沉默了一息,又开口:“沈铮,你要知道,从来活人不易,杀人简单。你说这些话不曾想过后果么?” 正是知此,沈铮才不能不亲去蒙兀走这一遭。这世间人利益纵横交错,能为此护持她,也能为此抛置她。 在她的安危上,沈铮只信得过自己。 忧虑在他的胸腔里沉了一块又凉又重的石头,直直往下坠,沈铮面上却不改色。 “梁公,杀一人容易,只试问直沽船厂,千江漕运,那些勃勃生发、百废待兴的诸商事,又要依托何处。” “我大梁人才济济,还怕少了她秦纾一人不成?!” 那不过是一个商人,一介女流! “前朝欲学西务以强国,耗费弥多,而十年未成。秦纾接手船厂未至一载,铁甲大船竞渡重洋。于商事上,天资至此者便是非她一人,天公又能赐几多。” 梁公沉默下去。他很想强硬的说那又如何,但正因他知商事,更知其中不易。 纵使那是一个太过出格的女人,他却不得不承认,天底下需要这么个人物。 何况……那女商有恩于他。他为官多年素来清廉,未攒下什么家资。前朝鼎易之时,他一家老小全赖那女商送来的薪米度日。 时人重恩义,君子更是如此。 “镜台。” “此事需圣人决断,我尽力而为便是。但我还有一言要问。” “你何不奏请重定边贸?” 他们这样的人物,自然不会信市井中蒙兀可汗发兵为红颜的言语。归根结底,不过是苦寒贫瘠的草原需要一位能调动南北、甚至海内外钱粮药草的人物。 那女商怀抱千金重器,永远会有人投去垂涎的目光,无论是那些草原人,还是妄图代替她得利的野心者。不若重定边贸,使内外交易畅通,方为治本之策。 沈铮写过不少这样的文章:粮药之禁,不过妇孺老弱者死。仇隙平添,而弱者恒弱,凶悍者愈为凶悍。今时□□炮大行,不必为此也…… “我今有私心,决断未免偏颇,不敢有此请。” 沈铮心中大石落定,不由露出个笑来,俯身拜下去。 梁公看他抬起头,一双眼仍是那样明净,不免叹息。 他以恩情相迫,却不过是为赴一场生死难料的危局。说是已非君子,却到底是个君子。 梁公挥挥手,沈铮走出这方宅院。抬头看,天风依旧浩荡。 * 八月时节方才入秋,可草原上却已刮起了白毛风,夜里冷的骇人,骨头缝里都结着冰。 秦纾站在女墙上眺望。 天色将明,远近山丘低矮,从高处望去一览无余。贫瘠的连草都不长,碎石块裸露在外面,一片惨白。 唯有蒙兀骑兵驻扎的营帐,在夜幕里堆叠出乌压压一片不详的颜色。 蒙兀可汗兵围此处,已有七日。这座无险可守的矿城,随时都能被铁骑长驱直入。 那可汗说着是纳贤而来,深敬其才,却是一副若她不能为其用,定要杀之的架势。 便是她此番能侥幸逃命,朝廷也会种下怀疑的种子,疑心她与这外族达成了何种交易。从此掣肘,生意场上再不似从前如鱼得水。 除非朝廷肯遣使救她,让这天下人皆知天恩浩荡,与那蒙兀待她相比,一恩一仇,天壤之别,自然不必相疑。 可她拿不准……朝廷到底会如何考量。 秦纾叹息一声。这么些年,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坐在棋桌旁下棋的人,其实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棋子,身不由己。 漫天星斗明灭,风从寂静的旷野里吹来,吹冷了她发昏发涨的头脑,那些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繁华喧闹。 她久久注视着黑暗,直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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