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落枝被酒水泡的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了。 她抬眸望了一眼她的小倌。 现下已是丑时,厢房外寒风呼啸,她的小倌依旧维持着可怜巴巴的缩着肩膀、弓着脊背、弯着腿的姿势,抬眸看着她,与她对视上两秒后,她的小倌才开口道:“郡主要过去看他吗?” 沈落枝点头,道:“得去看一眼。” 她刚打了一场胜仗,但后续还要收拾战场呢,裴氏在京中家大业大,纵然她占据上风,也不能掉以轻心。 但她说完之后,便瞧见她的小倌有些艰难的扭动了一下腰背,然后掐细了声音,那么大个人,硬是挤出来一副柔弱姿态,道:“那,郡主还能回来看我吗?” 沈落枝微微一顿。 这姿态...学的袁西吧? 你怎么什么都学呀! 她粉嫩的唇瓣微微一抿,勉强压住了笑意,但那双月牙眼却弯起来了。 人家袁西纤细可爱的一个小公子,穿着一套红红艳艳的绸缎衣裳,敷□□描长眉,摆出来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倒也相称,但齐律呢?这人高大威猛,一拳能砸死一匹马,他学着袁西一样扭腰顶胯,便显得格外笨拙。 像是只马上要被主子抛弃的大黑熊,努力的学猫猫讨巧,但那大爪子一挥,实在是瞧不出什么“柔媚勾人”来。 但沈落枝还是觉得心软。 熊熊扭腰也很可爱的!瞧他笨拙又努力的样子,谁能不疼爱他呢? “会看你的。”沈落枝眉眼一弯,道:“你先回院里去,我忙完裴兰烬,便去寻你。” 得了她的话,她那小倌才推开门窗离开。 沈落枝站在窗旁看他,等到那道身影从夜色中渐渐远去后,她才重新关上门,穿上外衣,拿了一根银簪子挽过了一个垂发鬓,又披上大氅,出了内间。 一出内间,到了外间,便觉得寒意森森,北风透过门缝钻过来,弯月守在内间的门口,见沈落枝出来,便轻声细语的与她讲:“来跪了好一会儿了,说是来向您请罪。” 沈落枝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来意——事情闹得这么大,已经无法遮掩了,那不如便摆出来一副虚心认罪的态度,只要能获得沈落枝的原谅,那事情的结果就不算最糟糕。 沈落枝有意磋磨他,先叫弯月风上来一杯热茶,待饮尽后,才从外间内走出来。 此时正是深冬丑时末。 冬日夜长,天总是雾蒙蒙,黑压压的,北风呼啸间,将人的衣袍向天上卷起,外间的门一打开,烈风便像是鞭子一样抽在脸上。 在院间,裴兰烬正跪在厢房门口。 东院里没什么景观,只有几排厢房,几颗干巴巴的老松,月亮高高隐匿在云层之后,只露出一个月牙尖儿,从上往下,俯瞰着这么一场好戏。 夜深人静时,正是绝情断婚的好时候。 最激烈的那一场战争已经结束啦,现在,该给这么一场戏画上句号了。 —— 院子里,裴兰烬跪在地上。 他还穿着那一套绯红色的衣裳,虽然经过修整,但衣角处依旧有破损,领口上还带着血迹,面上上了药,但依旧凄惨无比。 像是断了羽翼、被扒光羽毛的秃鸟,在冬日中哀鸣瑟缩,全无半点傲骨。 他的头依旧很疼,面上也很疼,背也很疼——背是被裴二叔亲手抽的。 裴二叔千里迢迢为他证婚而来,却在接风宴的当夜,亲眼瞧见自家侄子与旁的女子苟合被捉,他也连带着颜面扫地,裴二叔如何能不怒? 裴家家风清正,莫说是外室小妾了,就连侧室,都要正妻五年无所出后才能纳,而裴兰烬,将他们裴家的风骨扔到地上踩! 裴二叔惊怒之下,将裴兰烬抽了二十鞭子的家法,然后赶人来给沈落枝下跪赔礼。 沈落枝不原谅他,他便不能起身。 裴兰烬便在深夜寒风中,浑浑噩噩的跪下了。 他的膝盖碰触到西疆冬日里坚硬的地面时,今日里发生的一幕幕便重新涌上脑海,片段式的,混乱吵杂的在他的脑海之中回放。 他与邢燕寻偷欢被撞破,与郑意打架,被刘姑娘瞧见,丫鬟引来了一帮人,他在院子中与沈落枝争执,邢燕寻被丢出来,他昏迷,他们颜面扫地,然后双方长辈到场。 那么多的事情,像是一团团乱麻,塞在他的脑海中,那一幕幕闪过的时候,他竟然还有一瞬间恼怒。 为什么之前他说厢房里是男子的时候,沈落枝不肯相信他呢? 若是沈落枝肯相信他,事情哪里要走到这么一个地步! 她不是一贯温柔和善的吗?为什么这一次却不肯听他的话,为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呢! 他在怨恨之中,又想起了那一张张面带讥讽的脸,想起邢燕寻质问他的话,想起裴二叔的脸。 他的二叔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,愤怒中透着失望,打完他鞭子、用完家法之后,二叔站在他面前,语气冷淡的与他说道:“裴兰烬,今日之后,你不要再与那位邢家姑娘见面了,婚前苟且,若放到京中,那女子要被送到尼姑庵,你,虽为男子,却也是名节有污,再难寻到一门好亲事,对仕途也有影响。” “但现在,是在西疆,那女子该如何,我管不到,我只说对你的影响。” “裴氏与南康王府联姻,是经过慎重考虑的,双方为彼此铺垫了许久,现下你们婚约出了事,裴氏经不起这个挫折,若是婚事不成,带给裴氏的影响不言而喻。” “所以,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,你必须求的郡主原谅,与你继续照常举行婚约。” “裴兰烬,若是得不来郡主原谅,你日后,也不必回京城了,便在这西疆磋磨到死吧。” 说完之后,他二叔便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裴兰烬跪在那厢房里,心中渐渐生出悲凉来,浑浑噩噩的在厢房内站起身来后,便走到了东院里。 他是该给沈落枝下跪赔罪的。 他想,落枝为了他千里奔袭而来,为了嫁他,甚至还差点死在西蛮人的手里,落枝受了这么多委屈,现下又撞见了他与旁的女子勾连,心中定是极难过的。 因此,沈落枝在院中失态,非逼着撞门也是可以理解的,他也该给沈落枝赔罪。 落枝只是太爱他了,才会一时冲动,将邢燕寻丢出来了而已。 他不能与沈落枝分开,他还需要南康王府的助力,今日之事,他还需要一个结尾,他要一个能粉饰太平的说法。 裴兰烬很快便想好了解决的方法。 他要先与邢燕寻断绝一段时间的关系,然后获取沈落枝的原谅,继续与沈落枝成婚,他们成婚之后,待到来日风平浪静,他再想办法求娶邢燕寻。 当务之急,是先哄好沈落枝。 只有沈落枝愿意继续嫁他,这场闹剧才能结束,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才能闭嘴。 想起来今日那些宾客们怒斥他的嘴脸,裴兰烬便觉得一阵恼火,这群人摆出来一张张霁月风光、不染尘埃的脸来呵斥他,却从未设身处地的想过,如果他们身处他的位置,会做的比他还好吗? 那群人还试图哄骗沈落枝把他赶出去! 呵,不可能的!他的落枝那么爱他,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去? 等到他与落枝成亲的那一日,他还会亲手邀约那群人来参加他的婚礼——他会让那群人知道,沈落枝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沈落枝只会嫁给他,谁都无法将他们分开! 至于燕寻,他的燕寻...他暂时是顾不上了,但是他一定会对邢燕寻负责的,他的燕寻那样喜爱他,他怎么能愧对邢燕寻呢? 他东一榔头,西一棒子的想这个想那个,就在裴兰烬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的时候,突然听见了“嘎吱”一声响。 他抬眸看去,正看见弯月推开外间的门,而沈落枝提裙从外间内走出来。 沈落枝大概是沐浴洗漱过,所以换了一身衣裳,内里是柔软鲜嫩的鹅黄色圆领绸带连身裙,外罩了一层夹棉白披风,发鬓随意挽起,正从门内提裙走来。 见到沈落枝出门时的那一刻,裴兰烬混乱的脑袋短暂的清明了一瞬,只剩下了一个念头。 他要取得沈落枝的原谅,他要继续办成这场婚礼。 为了他自己的颜面,为了裴氏的未来,为了他们的日后。 而沈落枝正在从门内一步步走过来,走到他的面前时,这种信念越发坚定了。 裴兰烬望着这个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,唇瓣颤抖了两下,吐出来了一句:“落枝,是我负你。” 在裴兰烬的想象中,沈落枝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应。 也许是痛哭流涕,也许是高声怒骂,也许是流着泪和他抱成一团,什么样的反应都设想过——落枝是那样爱他,所以在知道他与旁的女子勾连了之后,做出来什么样的事情都很正常,有什么样的反应都可能。 但裴兰烬从未想过,他会见到一个神色淡然的沈落枝。 那样清雅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,不扶他起身,也不叱骂他背弃,只用一双平静的眼眸看着他,道:“既如此,你我解除婚约便是。” 裴兰烬的脑子“嗡”了一下。 怎么会呢? 沈落枝怎么会与他解除婚约呢? 她应当恨他,骂他,与他争吵不休,甚至如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跳起来,朱钗颤动间,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,然后再与他讨价还价,告诉他这辈子别想去找别的女人,亦或者会哭着给南康王写信,叫南康王来西疆为她撑腰。 但事实上,没有。 什么都没有。 这位经历过世间最痛事的郡主便站在他的面前,依旧如同枝头嫩芽般柔弱,但却看不到任何悲痛之意,她的眉眼比冬日的水还冷,只淡淡的睨着他,像是睨着一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一般。 这种眼神让裴兰烬微微有些心慌。 裴兰烬下意识的想站起身来,却又因为跪了太久而踉跄了一瞬,复而扑倒在地上。 他扑倒的时候,手掌搓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,火辣辣的疼,让他恢复了些知觉,而他站起来又摔倒的这个过程中,沈落枝就在一旁冷眼向下看着他,甚至还在他向前扑的时候退后了一步,似乎是不想被他沾染到一般。 沈落枝眼底里的嫌恶刺痛了裴兰烬。 他勉强撑着地站起身来,早已想好的话便飞快吐出来,他道:“落枝,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?你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怎么能轻易解除婚约?我只是一时被迷惑了而已,我的心里是有你的,你我之间少年相爱,这三年的时光,你难道都能这样忘了吗?” 他站起来时,竟还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味道。 他知道自己错了,沈落枝闹一闹也应该,但是他既然已经道过谦了,那沈落枝便该继续老老实实的嫁给他,为他裴家妇,为他洗手作羹汤,怎么能提什么“解除婚约”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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