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叔父已经来了。 他必须说一个能够圆的过去所有事情的理由。 裴兰烬的脑海中掠过了很多念头,比如,他可以说他们是被陷害的,不知道怎么就滚到了一起,这是一个思路。 只要他咬死牙不承认,他就还有一条路,硬着头皮也能走下去。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,一旁突然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。 “我们并非是被人引诱的。”那是邢燕寻的声音,沙哑的像是含着粗糙的石头粒,她说:“我们是真的互相喜欢的,裴兰烬答应过我,他会娶我的。” 众人惊诧的、愤怒的、不可思议的目光全都落到了一旁的邢燕寻的身上。 那飒爽艳丽的姑娘此刻面若金纸,唇边还沾着血,站着的时候姿态很奇怪,像是直不起来腰似的,但她一开口,四周的人便都没声音了。 沈落枝转而看着她,脸上的关切与温和一点点散去,只剩下了一张清清冷冷,瞧不出任何情绪,她缓缓地退后了几步,像是不愿意再与邢燕寻有任何碰触似的。 一旁的裴兰烬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,邢燕寻认了,他那些理由便也都说不出来了,他只觉得眼前嗡鸣了一声,竟然又要发晕。 在这种时候,竟然是邢燕寻比裴兰烬更有担当一些,反正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,那不如什么都认了,反正不会更狼狈了。 反倒是裴二叔如遭重击,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,继而震怒的看着裴兰烬,面色冷肃的吼道:“她说的可是实话?你当真做了这等下作之事?你告诉叔父,是不是她胁迫与你!” 裴兰烬面色越发白了。 而一旁的邢燕寻也隐隐有些急躁了,她看向裴兰烬,道:“裴兰烬!你说句话啊,你答应过我的,你要娶我!” 裴兰烬在裴二叔冷冽的目光中不发一言。 一旁的沈落枝已经面无表情的退开了几步,只站在台阶上面隔岸观火。 她分明是戏中人,但又像是局外人,冷眼旁观这一场盛世大戏。 已经演到高潮了,她简直想举手欢呼拍掌! —— 而此时,院内一片寂静。 裴兰烬的沉默像是无声的压力,压的邢燕寻喘不过气来,邢燕寻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海中,父亲失望的看着她,郑家父子嫌恶的看着她,裴二叔甚至都不肯看她! 她在被所有人排斥,她很不安,她需要一块浮木,她需要一个支撑。 所以她不断地逼向裴兰烬。 不是她引诱裴兰烬! 不是她逼迫裴兰烬!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,他们是真心相爱的,裴兰烬说了要娶她的! “裴兰烬!”邢燕寻又一次开口了,这一次,她的声线都因为紧绷而刺耳起来,她看向之前还与她亲密无间的男人,声线颤抖的说:“你说话啊!” 裴兰烬站在原地,艰难的动了动嘴唇,但是没有声音。 他能说什么呢? 他是裴兰烬,是裴家长子,他的叔父,他的未婚妻都在,难道要让他承认他与旁人生情了吗? 他说不出。 沈落枝看着裴兰烬的脸,心下一阵嘲讽——邢燕寻不懂,她是在西疆长大的姑娘,她没见过大奉的朝堂纷争,她并不知道裴家与南康王府婚约的重量,裴兰烬现在要承担的,可不止是一个“负心汉”的名声。 所以裴兰烬应不了她。 邢燕寻就像是个笑话一样,一直想让她的情郎开口讲一句话,她那声声质问如杜鹃啼血,却并无回音。 眼泪从邢燕寻的眼眶中落下来,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裳站在原地,而裴兰烬,却不肯为她挡风,任由她遭受这些委屈。 裴兰烬从始至终,不敢承认,他们是“两情相悦”。 他也不能承认,是“邢燕寻引诱他”,如果他那般说的话,邢燕寻便完了。 他仅有那么一点点底线,让他没有将脏水泼到邢燕寻的身上。 但是,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已经足够脏了。 脏到这辈子,都洗不清了。 而在此时,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邢大将军终于动了。 邢大将军冷沉着脸,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,向沈落枝行了一个大礼后,直接提着邢燕寻就走。 邢燕寻自然不肯走,她流着泪,执拗的喊着裴兰烬的名字,想要听裴兰烬讲一句话。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行啊! 但她的父亲沉默的硬扯着她往外走。 邢燕寻被拉走的时候,脸上的绝望简直像是有情人被强行分开时一般,好似这天道不公,专挑着她一个人碾似的。 邢燕寻与邢大将军离去之后,郑家父子也直接告别,南院里便只剩下裴兰烬与裴二叔了。 戏演到现在,终于到了该落幕的时候,沈落枝留给了裴氏叔侄一个相处的空间,自己出去了。 “外有宾客,尚未送离,落枝先行一步。”沈落枝压根就没看向旁边的裴兰烬,而是向裴二叔行了一礼,然后提裙离开了。 裴二叔不言语,不讲话,在沈落枝向他行礼的时候,这 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中年美男子嘴角一抽,哀痛的闭上了眼。 这怎么就变成了这般啊! 他是来为他侄子办婚礼的,为何便变成了这般啊! 为何啊! 啊! 裴二叔那无声的咆哮沈落枝一点都没听到,她走出了南院之后,都没听见里面传来什么动静——但是沈落枝猜,大概也就抽鞭跪罚那般了。 她从南院出来,先去了前厅。 前厅内果然还留着一些客人,基本上每家都留着一个,用以与沈落枝告别。 总不好趁着主人忙的时候自己离开,那太失礼了,所以他们硬熬到沈落枝回来,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,与沈落枝告别。 好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,可算是唱完了。 沈落枝挨个儿将所有人都送离之后,也没再问南院的事儿,而是先回东院休息。 今日打了这酣畅淋漓的一场仗,将几日来的委屈都狠狠地还回去了,她心绪兴奋,但身子疲累至极了,便唤了人来打水沐浴,温酒独饮一场。 —— 沈落枝去唤人打水沐浴的时候,袁西与齐律也才刚刚回北院。 他们俩从头到尾一直在南院看戏,在所有宾客都走了之后,他们俩就偷偷藏在墙外面看,等到沈落枝都走了,他们俩还看了一会儿。 那位裴二叔将裴兰烬带进了厢房后,他们便没再去偷听了。 但袁西依旧难掩激动,他脸都涨红了,一路蹦跳着回到北院,回到北院时,也是久久难以坐下,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。 “阿兄!阿兄可曾瞧见今日那阵仗了,真是,真是!”袁西读的书不多,拍了半天的腿,比比划划的挤出来四个字:“大开眼界!” 耶律枭比他读的书更少,他启蒙还是沈落枝带的闺中小话本呢,所以比他言语更贫瘠,憋了一会儿,也只挤出来一句:“大开眼界。” “裴氏与郡主的婚约,肯定是要完了。”袁西在厢房内走来走去,越走越快,一边走一边说:“咱们郡主怕是要伤心了!” 任谁在大喜之日到来之前,发现了自家未婚夫与旁的女子勾连,都是会痛不欲生的。 更何况,他们郡主还是为了裴兰烬千里奔袭而来,那就更痛了啊! 裴兰烬真不是个东西! 袁西这般想着,两眼却直冒光,他转而看向和自己同进退的好兄弟,道:“那便是我们的良机啊!” 趁着裴兰烬出事,他们多往郡主面前凑一凑,说不定就讨了郡主的欢心呢? 耶律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面上戴着铁面具,他不言语,但心底里却回想着沈落枝今日的脸。 外人都说沈落枝会难过伤心,但是耶律枭知道,沈落枝才不会呢,她是骄傲的凤凰,不会为任何男人而把自己滚到泥潭里,沾上一身污垢。 她有世上最华丽的羽毛,与最坚韧的心。 旁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,但只有耶律枭知道,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,恰好裴兰烬便突然生了兴致,恰好便被郑意撞破,恰好那丫鬟便跑来告知,恰好刘姑娘又在,恰好引来那么多人一起来围观?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?这一步接一步的走下来,只有沈落枝的谋算罢了。 她为了今日,不知道隐忍了多久。 现在,她与裴兰烬的婚期不会继续了,按着沈落枝的性子,等到她狠狠给了裴兰烬一刀之后,她应该便要准备从纳木城离开了,就像是当日从金乌城离开一般。 那他该做什么呢? 耶律枭想,他是不能离开沈落枝的,他见过沈落枝的美,了解过沈落枝的品性,瞧过沈落枝的本事,便再也看不进其他女子了。 可是,他当如何留下沈落枝呢? 难道要抢她第二次吗? 宁折不弯、有仇必报如沈落枝,他若当真抢了第二次,他能得来什么呢? 沈落枝半点喜欢都不会施舍给他的。 耶律枭坐在椅子上,线条明显的手臂无意识的摩擦着腰腹间藏着的那把小刀,他想,如果他便一辈子带着这两层面具不摘下来,做沈落枝的小倌呢? 耶律枭隐隐体会到了当日沈落枝在金乌城的处境了。 现在,换他做那个没有地位,只能依靠沈落枝的喜欢的人了。 “阿兄!”耶律枭正思索间,突然听见袁西放大了声量,继续说道:“所以,我们不能错过今天晚上这个好时候,上次阿弟给你的红肚兜放哪儿了?” 耶律枭回过神来,道:“还如之前一般?” 他也好久没有抱到沈落枝了。 想到那天晚上,沈落枝靠在他身旁睡了一觉的模样,耶律枭便觉得心口滚热,觉得当齐律也没什么不好。 沈落枝是喜欢齐律的,不是吗? 他的念头刚转到这里,便听见袁西说:“对!但是这次该轮到我了!前几次都是你得恩宠,今日该我得一次了!” 耶律枭眼底里的柔情蜜意微微散去,他抬起眼眸,透过面具,看向袁西。 好脖子。 拧断算了。 袁西浑然不知自己正在阎王殿面前打滚呢,他还在憧憬美好未来。 “说不准郡主会将你我带到江南去呢。”袁西念了一段诗:“听说,在江南,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” 耶律枭没见过那种场面,但他觉得,生养了沈落枝的地方,一定是很美很美的。 因此,他还没见过江南,就已经爱上江南了。 连带着讨论江南的袁西也没那么该死了。 “郡主今日疲累,没空搭理你我二人。”耶律枭道:“你早些睡吧。” 袁西一想,也是,左右裴兰烬都没了,没什么能阻挠他们兄弟俩上位的了,他们也不急于一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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