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这座宁心院,就像是特意为她打造的与世隔绝的笼子,她只要待在里头,完全不需要关心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。 舒坦也好,痛苦也罢,与外界无关,更无需外人插手。 平日闲来无事,萧吟看书、画画,自己左右互搏着下棋,抑或是做做女红,莫说院门,连房门都少出。 而她每每自己寻乐前,都习惯起一炉香,亲手打个香篆。 盛夏已过,金阳却依旧炎热,院中蝉声不止,听来有些吵。 萧吟服食逍遥散早就落下了病症,双手不时发抖,影响她打香篆,加上外头蝉鸣扰人,平添了烦躁,连香灰都压不平。 萧吟恼得将灰压丢开,唤道:“来人。” 侍女方才进来便瞧见萧吟身后的窗外站了个人,她虽惊讶,好在按捺住了,先问萧吟道:“萧娘子有何吩咐?” 萧吟看着炉里压了一半的香灰,静默片刻,道:“外头吵得心烦,将窗关了吧。” 说着,她重新拿起灰压。 宁心院里皆是心思玲珑的侍者,这侍女虽从未见过窗外那人,但只一眼便将其身份猜的七七八八,当下哪敢关窗,直接跪下道:“晋王殿下。” 萧吟闻言回头,只见午后日光照得外头树影斑驳,给那雪青身影做了底色,断断续续地勾勒了轮廓,背光处竟是教她觉得熟悉的清俊眉眼,器宇轩昂。 “三郎?” 萧吟险些脱口而出,全因杨煜轻轻抬手示意侍女退下的动作回了神。 再定睛看,是当真像,却又有不那么相似的地方。 杨煜乃赵国国君第三子,深受赵国周皇后宠爱,加之其年少早慧,十二岁便封晋王,至今过去十一年,在赵国朝廷颇有名望,备受臣工追捧。 一贯享受荣宠的天潢贵胄,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凝视,自令杨煜感到冒犯,已有不悦。 萧吟听见他指节轻扣窗框的声音,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唤来侍女道:“扶我起来。” 前一刻美人玩香,雅客观赏的闲适情趣一扫而光。 萧吟由侍女扶去外厅时,杨煜已然落座,正微微垂着眼整理袖口,通身的清贵,与那日带兵闯入皇宫时判若两人。 “扶萧娘子坐。”杨煜道。 金石之声,不疾不徐,与那人一点都不像。 “金阳的情况比孤想的复杂,多费了些功夫,萧娘子久等了。”杨煜看着萧吟。 像她方才看他那样毫不避讳,更多了审视之意。 萧吟气血体虚,脸色有些泛白,却依旧大方端坐,任由杨煜打量,道:“并不见得一定是在等殿下。” 杨煜眸光微变,唇角勾起的笑容与眼底冷芒极其割裂,语气更亲近,道:“孤有些话想向萧娘子请教。” 他自袖袋中取出一只精致纸包,放在手边的桌角。 萧吟心头一颤,知道里头是什么,却是强迫自己转过视线,道:“不敢。” 杨煜看她这般矛盾的反应以为有趣,道:“萧娘子与陈君是有血海深仇?” 那日在泰安殿见到陈君惨死的模样,杨煜都为之震惊。 “有。”萧吟回答得干脆,却又抬头去看杨煜,眼中并无仇恨,反而柔光滟滟,道,“不过都过去了。” 余光瞥见桌角的那包逍遥散,萧吟死死攥住袖中的手。 杨煜眉眼间划过一丝胜利者的得意,道:“确实。” 陈国已是过去,那被传是红颜祸水的萧贵妃自然也已死在乱军之中成了过去。 只是眼前的萧吟与他从传闻中猜想的并不相同。 “往事已矣,萧娘子如今已是孤的人,今后便要听孤的安排。”杨煜起身便走,似是体谅萧吟强忍痛苦的克制。 腐骨剜心的疼痛实在折磨人,未等杨煜离开厅中,萧吟便迫不及待去取桌角的纸包。 不等打开,她便发现出纸包是空的。
第三章 急速爬满四肢百骸的痛痒教萧吟根本来不及愤怒杨煜对自己的戏弄,也没有精力去回味王喜和杨煜同她说过的话。 没有逍遥散便只能硬生生忍下所有的折磨,若还有能将她从这地狱中解救出去的,便只剩下她的三郎。 然而无论她如何回忆与三郎的过去,蚀骨的难耐和钻心入肺腑的奇痒都未曾得到任何缓解。 意志和身体都在经受一次强过一次的折磨,虚弱的身子无法再支持萧吟站立,瘫软着倒了下去。 隐约间,她终于又像是看见了三郎。 不同的,只是过去三郎都会主动奔向自己,而现在他只是站着,不知是不是在怪她没有早些去找他。 尽管浑身无力,萧吟仍旧一点一点向着三郎的方向挪去。 她以为,这一次,只要能够接近三郎,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。 可无论怎样努力,她仿佛永远没办法再靠近到三郎身边。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,她好像感受到另一种钝痛突然被钉入身体,再醒来时,身边依然只有侍女。 杨煜就像是从未来过那般。 日子又恢复了如先前一样的平静,萧吟甚至变得更安静了些。 再见杨煜已是九月底,金阳一片秋景萧瑟,宁心院里也早都换了一批菊花,品种不少,花姿万千,看起来才热闹一些。 萧吟是无心欣赏这些景致的,只每次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,权作苟且偷生。 正压着香灰,萧吟感到头顶压来一片阴影,她不曾抬头,只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,修饰着即将被压平的香灰边缘。 只是她越专注,手抖得越厉害,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着,才勉强将香灰压得平整。 看她终于松弛下来的神情,杨煜笑道:“很难吗?” 听不出是真的困惑,还是故意嘲讽。 萧吟找了一枚秋菊花纹的香篆,放去香灰上,自顾自舀出香粉填满花纹。 杨煜看她每一个步都很仔细耐心,再想起上回她因压不好香灰生气的情景,猜她或许是终于认清了现今的处境,知道足够安分听话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。 心情由此好转三分,杨煜挑了衣摆在萧吟对面坐下,观察她接下去的动作。 一直到萧吟小心翼翼地填完香粉,用香勺轻轻敲了几下香篆,脸上泛起了难色,杨煜唇角才不经意扬起,但未笑出声。 萧吟此时抬起头去看杨煜,轻轻将香炉推到他面前,是要他帮忙起篆。 杨煜深深回看着萧吟。 那双依旧憔悴的眼里有他的倒影,浸在萧吟似是恳求又仿佛飘远了的眼波里。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,分明眼里都是他,又好像根本不是在看他。 杨煜并不习惯更不喜欢萧吟这种目光,不觉散去了眼底浅淡的笑意,神色微凛,道:“萧娘子至今都未曾问过一句金阳城中之事,就不怕孤出尔反尔,全然不顾城中百姓的性命?” 萧吟眼睫垂下,彻底掩去了此刻的神情。 她像是入睡了一般,默然坐着。 窗外有风吹过,吹得本就稀疏的树叶簌簌作响,吹了好些枯黄的叶子离枝,有些落在了地上,有些直接被风吹过墙头,不知会漂泊到何处。 萧吟的沉默像是对杨煜如今身为上位者的无声挑衅,自然惹得他心生不满,脸色更是难看,微沉了声恫吓道:“萧娘子。” 萧吟只是露出一抹复杂浅笑,重新抬头回应杨煜的注视,反问道:“会牵挂金阳百姓的是陈国的萧贵妃,与我萧吟有何关系?” 未料到萧吟是这样的回答,杨煜先是一怔,再回味一番便明白了她的归顺之意。 前一刻短暂的不怿烟消云散,杨煜抬手捏住面前香篆的顶端,果断起了钻篆。 一个完好的秋菊香灰图留在了洁白平整的香灰之上。 看着萧吟点香,杨煜道:“王喜说萧娘子改了主意,不再求逍遥散,还主动让人绑着戒断。原本孤不信,今日倒不得不信。” 萧吟盖上香炉盖,看似云淡风轻,道:“大难不死,便好好活着,我也不想让晋王殿下食言。” 香炉盖顶的铜鹤喙里冒着袅袅青烟,在萧、杨二人之间散开,衬得杨煜衣袍上绣的那只鹤仿佛真是腾云驾雾,将登仙境一般。 比起飞鹤的仙风道骨,杨煜则让人难以捉摸。 萧吟认定,眼前这位晋王并非像外界流传的那样温文尔雅、淑人君子。 不过,当她看见杨煜的模样,看见那一双像极了三郎的眉眼,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? 如她所言,既去不得想去之处,便在这世上得过且过,何况还有一个像极了三郎的影子在。 在“三郎”身边活着,便没有那么痛苦了。 见萧吟失神,杨煜轻扣长案边弦,待萧吟看向自己,才道:“萧娘子既有心,等再养好些身子,便该跟王喜学学晋王府上的规矩。” 萧吟失笑,道:“学晋王府的规矩?我能进晋王府?” 她是最该被赵军诛杀的“逆贼”之一,即便杨煜为她做过安排,也需谨小慎微地处理她的行踪,否则一旦暴露,杨煜很可能万劫不复。 如此想来,她留在金阳都需小心外头的眼线,更何况是在建安的晋王府? 那里只会有更多试图抓杨煜错漏进而打击他的人。 便是萧吟远在金阳,也知道赵国国内太子一党盯着那如日中天,名望已超东宫的晋王许久,随时都可能发难。 杨煜闻言沉了目光,盯着萧吟,却无法从她的反应里看出她是有意挖苦,还是当真困惑不解。 四下的空气伴随着两人间的沉默生出寒意来。 萧吟即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,也不免为这过□□速的变化而感到不安。 她如今行动还不甚自如,不便直接回避,索性靠着长案边,一手托腮,在杨煜目色微凉的端凝下重拾笑意,问道:“还是殿下乐不思蜀,想要在金阳也安个晋王府?” 杨煜看她眼里笑意渐浓,似有嫣然桃花绽开,勾人却不世俗。 杨煜心头一动,随即拂衣起身,将袍上的褶子尽皆抚平,居高临夏下地看着萧吟苍白却依旧姣好的面容,反问道:“有何不可?” 萧吟会意,只听得高兴,见杨煜转身要走,她不禁唤道:“三郎!”
第四章 杨煜才至屏风旁,听身后萧吟那一声轻唤,骤然转身问道:“你叫孤什么?” 杨煜虽是天潢贵胄,但如今的名望、地位也是他处心积虑才积攒起来的,否则凭他只是皇室第三子的身份,如何能在太子与其他兄弟的虎视眈眈之下走到如今? 而这其中的关键之一,便是“三郎”。 这是赵国皇后周氏对他的称呼。 周皇后是这世上唯一这般亲昵唤他的人,即便是那与他恩爱的晋王妃,也需称他“殿下”。 杨煜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披在萧吟身上朦朦胧胧的,竟有些像下凡的女仙一般不太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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