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见。”高晟道,“本官正在闭门思过,谁也不见。” 温鸾一下子猜到来人是谁,因劝道:“还是见见,人家可是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。” 高晟笑了笑说:“既然夫人发话了,高某只得听从。” 果然是昨天拼命为高晟鼓劲的小书生。 “在下向良,国子监学生,父亲是都察院的御史。”向良直接说明来意,“有人要弹劾高大人,身为罪臣之后不得为官,强拉着我父亲也上奏本,恰好让我听见了,赶紧过来给大人报个信儿!” 高晟脑中迅速把姓向的监察御史过个遍,很快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了,斜睨向良一眼:那个老油子,什么“恰好”,恐怕是故意让儿子听见的。 他并不在乎,“无妨。” 简简单单两个字,把向良听得一怔,本来准备了一大堆激昂愤慨的说辞,这下也用不上了。 因喃喃道:“我父亲告了病假,但是难保他们不拉着别人上奏,大人还是尽快想个对策。给您父亲翻案虽能从根上解决问题,可耗时太久,不如改姓脱离高家,先躲过这次弹劾再说。” “我知道了,多谢你的好意。”高晟端起茶盏。 向良只得告辞,垂头丧气走出书房,听有人说了声:“这位公子,请留步。” 扭头望去,是个天仙似的美人,向良脸皮微红,忙作揖还礼。 方才的对话,温鸾躲在屏风后听了个七七八八,她不是很理解,锦衣卫名声不好,他们掀起的大狱,死者何止数人上百人?朝臣不应盼着高晟倒台么,为何还特地示警? 向良误认为她是高晟派来试探自己诚意的,因正色道:“一码归一码,锦衣卫滥杀无辜制造冤假错案,我们该骂一样骂,可他们拿高大人出身说事就不对!我父亲说,高大人的父亲是好官、清官,他的案子才是大冤案。” 温鸾问道:“他父亲是因何入罪?” “贪墨,侵占军屯,他父亲是都指挥使司经历,也是响当当的人物,可惜就那么没了。” 顿了顿,他又嘀咕一句,“乱世用重典,去年要不是高大人一通杀,朝局也不会迅速稳定,更不用说组织兵力抵抗瓦剌入侵了。当然不是说他杀人就是对的,可是朝堂上的事,不是非黑即白,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,这又是我父亲的话了。” “唉,说实话我也糊涂着呢,用不正确的手段,做正确的事,到底是对,还是错……” 向良叽叽咕咕地走了,温鸾还怔怔立在原地。 良久,她才挪着发麻的腿,一步一顿慢慢回了屋子。 午饭已经做好了,高晟坐在桌前正在等她。 勉强用了两口,温鸾实在耐不住,“你父亲的案子是冤枉的?” “嗯,吃空饷侵占军屯,在各个卫所都普遍存在,大家都习以为常了,反而谁不贪才是异类,而我父亲,就是那个异类。” 高晟脸上浮现一丝笑,说不清是自嘲,还是讥诮,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,偏他爱较真,一封奏章就想揭大家的老底,反倒被人先下手为强,最清的官儿成了最贪的官儿。” “既然你父亲是冤枉的,为何不替他翻案?” “说得轻巧,钦定的案子,太上皇御笔亲批,岂能说翻就翻?” 温鸾不懂,“皇上又不是太上皇……” “天子无错。”高晟叹口气,慢慢解释道:“为表示对先皇的尊重和孝道,皇上也不能随便替臣子翻案。秦桧死后七年,岳飞才得以平反,平反十六年后才拟定谥号,初拟‘忠愍’,最终定为‘武穆’,你可知为何?” 温鸾细细琢磨半晌,方闷闷答道:“如果说他忠臣爱民,就相当于指责宋高宗昏庸失政。” “谁都可以错,只有天子不会错。”高晟冷冷道,“岳武穆尚且如此,更何况我这个奸臣的父亲,谁会同意给他平反?” 温鸾大着胆子道:“我瞧着,皇上并不如何尊重太上皇。” 不然早把人赎回来了! 高晟不由失笑,“皇上也要笼络前朝旧臣,侵占军屯顽瘴痼疾,远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。他根基不稳,登基时迫于无奈杀了一批,已经得罪了文臣,不能再得罪武官,不然太上皇还没回来,京城就先反了。” 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,温鸾抬眼去瞧,正对上他幽深深的眼睛。 如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,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翻滚,看着就让人心生恐惧双腿发软,偏偏挪不开眼,看着看着,竟有跳下去的冲动,哪怕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。 咔嚓,窗棂被风吹得一晃。 温鸾猛地惊醒,急急低头掩饰刚才的失态,“我是担心……担心跟着你没有好结果,没有打探你的意思。” 定定神,她意有所指道,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你替皇上做的脏事太多了,自古以来,这样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,想想来俊臣,当初何尝不是荣宠一时,最后还不是被武皇杀了。” 高晟淡淡道:“我不是来俊臣,皇上也不是武皇。”旁的不肯多说。 温鸾沉默半晌,轻声道:“和瓦剌人这场麻烦因我而起,我给你做个下酒菜,算作赔礼吧。” “和你无关。”高晟想了想道,“可我不能浪费你这片心意,做个鱼戏莲花的荷包好了。” 温鸾没多想,很快做好了,她针线活极好,那荷花水灵灵的,就像刚从荷塘里摘下来,高晟拿在手里赏玩了半天,才让她系在腰上。 随即出了门,经过大门时站住脚,对安福点点头,“我出去了,今晚给我留门。” 把安福惊得,大人向来说走就走,何曾给他打过招呼! 灿灿的太阳照下来,腰间的荷包熠熠生光。 安福脑筋转得快极了,立马露出羡慕的眼神,“好别致的荷包,便是上用的也比不上,是温姐姐给您做的?” 高晟笑而不语。 扭脸安福就跑到温鸾面前,啧啧称奇,“那天从马球场回来,大人脸色阴沉得要杀人,我和阿蔷姐姐都害怕得不得了,结果您用一个荷包就把他哄高兴了!” 正在做针线的温鸾手一抖,针尖刺在手指上,一滴血渗出来,在衣襟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。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蒙混过关了,目前来看好像是的,高晟不再追问柳林子的事,也愿意和她谈谈过去,应该是相信了她。 可为什么,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? 北镇抚司,当值的锦衣卫们都战战兢兢,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,似乎马上就要断了。 无他,他们本该闭门思过的指挥使大人突然出现,不停地走来走去,差不多在每个人面前都站了会儿,也不说话,就那么站着,直勾勾看着他们。 吓死人了! 张大虎两股战战,悄声问搭档,“该审的案子一个没落,该打探的消息一个没漏,叶家和瓦剌接头的事也报上去了,我脑袋想破了,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。” 因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,罗鹰斜靠在圈椅中,神叨叨说:“当你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问题,那就不要找自己的问题。” 说着,下巴微微一抬,示意他看老大。 张大虎眼珠子快瞪出来了,也没瞧出老大哪有问题,恰在此时,老大注意到他的目光,朝他走了过来。 张大虎内心狂吼:你不要过来啊—— 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,“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?” 张大虎咽口唾沫,结结巴巴道:“今天天气不错哈。” 高晟皱皱眉头,罗鹰悄没声地往旁边挪了挪椅子。 张大虎:“老大今日气色不错,衣服也挺好看的。” 罗鹰又往旁边挪了挪:睁眼说瞎话,飞鱼服见天穿,独独今天夸不觉得太假了吗? 高晟却笑了,“我也觉得今天的衣服比昨日的好看。” 罗鹰:难道不是一身吗? 张大虎大大松了口气,脑子里的弦随之松懈,笑哈哈道:“就是荷包不太搭,浅粉底儿的荷包,看着软绵绵的,和威武的飞鱼纹不般配。” 高晟脸色蓦地一沉,眼神冷得能杀人。 张大虎的笑顿时僵在脸上,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躲得远远的罗鹰,奈何这家伙用案卷把脸挡得严严实实,拒绝与他有任何的眼神交流。 “库房很有些日子没有整理了,”高晟冷冰冰地说,“把所有的兵器都擦了,盘好上油,不保养完不准回家。” “是。”张大虎哭丧着脸应道,到底儿也没明白怎么得罪这位爷了。 一个差役上前禀报,“大人,吏部给事中宋大人来了,要和您确认下经历。” 高晟抚了下腰间的荷包,面带微笑走进签押房。 宋南一比他官职低,但身上有国公世子从一品的爵位,因而见他进来只是略点了点头,并未起身。 “想必我的来意高大人已经知道了。”宋南一道,“弹劾大人的奏章由内阁转到了都察院,都察院又转到吏部核实。按律,罪臣之子不能科举,不可入仕,请问大人,你的父亲是不是元庆二十八年钦定案犯高圻?” “是。” “他的罪名是不是侵占军屯?” “是。” “高大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是犯官之子?” “是。” “高大人有无向皇上提起过你的身世?” 高晟斜眼看宋南一一眼,慢慢踱到他跟前,“宋大人想治本官一个欺君之罪?” 没有提,就是欺君,提了,就是花言巧语蒙蔽皇上,一样是欺君。 宋南一从案卷中抬起头,“大人只需据实回答即可。” 突然,他看到了那个荷包。 那是温鸾的针线!过去数年的时光里,温鸾为他做了无数个荷包、手绢、扇套,他一眼就能认出那荷包绝对出自温鸾之手。 宋南一不禁握紧了手里的笔。 高晟眼神掠过几分得意,不紧不慢道:“你只是来向我确认经历,没有资格审问我。” 宋南一收好卷宗,起身往外走,“我今日没有资格,以后不见得没有。” “你想说,等太上皇还朝,你们宋家就能东山再起,你就有资格审问我了?”高晟冷笑道,“叶家和瓦剌接触上了又如何,即便迎回太上皇,皇上还坐在龙椅上呢。” 宋南一猛然回头,眼中全是震惊不可置信。
第37章 ◎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◎ 从北镇抚司出来, 宋南一没有回吏部衙门,他直接回家找到叶向晚,劈头就说:“高晟知道叶家和瓦剌接触的事了。” “怎么可能!”叶向晚大惊失色, 因起得太急太猛,带着桌上的茶杯咣当一声翻倒, 茶水洒了她一裙子。 宋南一递给她一方手帕,喘口气道:“他在北镇抚司亲口和我说的, 暂且停止接触,若是让锦衣卫抓个正着,随便放张舆图什么的, 罗织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麻烦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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