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旁的陈拒把头低得更深。 应是气狠了,建昌帝剧烈地咳嗽起来, 慌得陈拒忙替他顺气,却被他一把推开, 指着高晟“你、你……”嘴唇呢喃半天,最终一拍龙案,“朕不同意, 死了这条心吧你。” 说实话, 建昌帝打心眼里不想太上皇还朝, 他想维持现状,太上皇留在瓦剌,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,晚点再回来。 等他帝位稳固,等朝中那些脑筋顽固的老臣势力瓦解,等小皇子九和再长大些,等太上皇不足以构成威胁,再迎接他回来。 他心里也曾暗暗感慨过,若是太上皇不在就好了,或许死在逃离京城的乱子里,对大周才是最好的。 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头,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。 建昌帝不是愚孝之人,也不是宅心仁厚之人,为登基曾血溅金殿长阶,可弑父,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。 毕竟长久以来“父亲”二字,于天子也好,于老百姓也好,代表的是不可推翻的权威,无法忤逆的血脉至亲。 哪怕他是皇帝,一旦弑父,就会背上难以洗刷的恶名,永远在史书上留下罪恶的一笔。 高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。 他面色出奇的平静,“锦衣卫一直暗中监视着叶家暗桩的动向,不止是京城这边,还有金陵那边,最近在偷偷往平阳府吉州运送物资和人力。” “吉州并没有叶家的产业,所以臣怀疑,或许那里有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 “只有太上皇,才能让叶家不惜调走京城全部人手。” “杀了他,叶家就再无可以威胁皇上的底牌,就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,不足为惧。江南那些世家门阀,也不会再以叶家马首是瞻,为着自身的长久利益,他们也会替朝廷除去叶家。” 高晟的眼睛亮得惊人,“臣的父亲死在太上皇手里,若不是他,臣的母亲、哥哥、妹妹就不会死,臣早就恨毒了他,所以,不管皇上答应不答应,臣都要去做。” “放屁!”建昌帝忍不住爆了粗口,“你分明是为了你的小美人,那是太上皇,太上皇!杀了他你还能活命?你个疯子。” 高晟笑笑,“臣没疯,臣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。” “滚犊子!”建昌帝没好气道,“你现在应该干什么?追查余孽,抓拿叛党,而不是为个女人要死要活。” 高晟再不说话,重重磕了三个头,闷声道:“臣……去了。” 建昌帝讶然盯着他远去的背影,待反应过来想叫住他时,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了。 “他什么意思?”建昌帝指着门口,扭头问陈拒,“怎么看着像是和朕永别?朕还没答应他呢,去,把他给朕关起来!” 陈拒擦擦眼角,“他存了死志,关是关不住的。老奴想啊,他就是来知会皇上一声的,皇上应允不应允,他压根就没考虑。” 刺杀太上皇,这个罪责只能高晟自己背,皇上绝不能表现出一点姑息。 高晟,必须要死。 “他是逼着朕放人!”建昌帝恼火极了,“用他的命,换他的小美人的命,呸,朕偏就不如他的意。” “太上皇不死,死的就是父皇和儿臣。”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,小皇子九和从屏风后转出来。 在宫里这一年,他的身量高了不少,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的,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。 建昌帝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,所有朝政都不瞒他,闻言只皱皱眉头,“朕才没那么容易死。”话音刚落,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。 九和皇子双手奉茶,轻飘飘道:“孝道大过天,光一个‘父皇’就能压得您直不起腰来,这还不算,您这皇帝的宝座是抢来的,没有传位诏书,也没有传位玉玺,如果太上皇以此为借口废了您,您说您还不是个‘死’字?” 建昌帝被他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,“小小年纪,说话能气死个人。” “话糙理不糙。”九和皇子理直气壮道,“若是一味拘着他,温姐姐死了,他也定然活不成。还不如让他他求仁得仁,父皇就当不知道,大不了派锦衣卫捉拿他,能不能活下来,就看他的本事了。” 建昌帝冷哼一声,“一口一个温姐姐,朕看你是满怀私心要救她。” “没错,儿臣是有私心。可这私心,是为了父皇,为了大周。” “花言巧语。” “父皇,您细想,招安不成,朝廷和榆林贼寇混战一团,谁得益最大?是太上皇和叶家,他们巴不得乱子越闹越大,把漕帮等一众江湖人全卷进来才好。朝廷虽不怕,却是太麻烦,没的叫他们捡便宜。” 建昌帝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,瞥他一眼道:“你想说,那个女人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,非但无过,反而有功?快算了罢,她没有这样的心计,单纯是想救那帮反贼罢了。” “她若是有,您还能容许她活到今天吗?”九和皇子幽幽道,“父皇,儿臣知道天威不可犯,可儿臣也不想正中敌人下怀,让他们坐收渔利。您总教导我,事情要一件件解决,如今,正是要解决最要紧的那件。” 建昌帝沉默半晌,身子猛地往后躺倒,“明明是刺杀朕的反贼,朕还要网开一面,这个皇帝当的,真真憋气!” 这就是默许放了温鸾的意思! 九和皇子轻轻吁口气,给陈拒使了个眼色。 陈拒适时奉上一本奏章,“张肃的奏本,榆林陕西等地此前连年战乱,附近很多无主的荒地可开垦。如果开垦的荒地归开垦者所有,第一年免赋税,还可以免费发种子,肯定能吸引榆林的老百姓过去,反贼没有供给,势力必会大大减弱。” 九和皇子接着道:“反贼中有很多人也不想打仗,此举也可瓦解他们内部势力。” “你们……一个个就知道联起手来哄骗朕!”建昌帝怒目。 换来一叠声的“儿臣不敢”、“老奴不敢”。 建昌帝当然没有真的生气,他看着方才高晟跪的地方,满地的碎瓷片微微泛着光,上面的滴滴血迹,刺眼极了。 凤凰儿啊,你做这么多,她能知道你的心吗? 值得吗? 建昌帝深深叹息一声,闭上了眼睛。 今天是中秋,偌大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空中,照得大地万物都透亮似的。 高晟站在大理寺监牢门口,一贯好用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,却在这里吃了闭门羹。 狱卒满脸为难,“大人,不是小的不通融,实在是上头下了死命令,不准您审问,不准您探视,若有违背,一律革职杖五十。挨打小的不怕,可全家老小就靠这一份差事养活,不能丢了这份差事。” 高晟递给他两张银票,“我远远看她一眼,不算违规。” 狱卒看看银票,不自由咽了口唾沫,左右瞧瞧无人,便压低声音道:“大理寺卿正在南班房提审她,您放心,没有用刑。道儿您熟,小的就不带您进去了。” 高晟道了声“多谢”,踏着月色去了。 倒是那狱卒立在原地愣了许久,“多谢?”他喃喃道,“我没听错吧,高大人居然会跟我道谢?” 他不相信似地摇摇脑袋,忽而重重叹了声,“美人关难过啊。” 高晟自是不知小小狱卒的感慨,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班房,吩咐差役打开门。 差役不敢违背,却也不离去,只在旁默默守着。 这里的墙是用木板隔开的,很薄,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对话。 温鸾的声音有点干哑,听起来很平静,没有受过刑罚的迹象,“的的确确与他无关,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。” 高晟攥紧了拳头。 “谢天行等人去哪里了?快快如实招来!” “大概回榆林了吧,要么就去了金陵,他们在叶家手里吃了个大亏,死了那么多弟兄,不报仇是不可能的。你们盯着叶家,保不齐能蹲到他们。” 高晟忍不住笑了下。 隔壁也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,随即又是大理寺卿发问:“光凭几个江湖游侠,是不可能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劫狱的,说,内应是谁?” 温鸾颇为无奈,“没有内应,他们之所以能大摇大摆把人带走,无非是狐假虎威,仗着高晟的凶名罢了。” 劫狱的专挑锦衣卫换班的时机,大理寺狱卒一看是高晟的腰牌,根本不敢细查,等换班的锦衣卫察觉,人已经消失在街巷的密道里了。 大理寺卿听着听着就想发火,这简直就是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头上了,是可忍孰不可忍,这口锅坚决要扣在别人脑袋上。 当即喝道:“胡搅蛮缠,我看不用……” 咳咳!隔壁有人重重咳了两声,恰好把大理寺卿的话掐断。 温鸾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哪怕用刑,我还是这些话,劫狱与高晟无关,他不知情,是我借探望宋南一的机会,偷偷拓印他的腰牌,再交与我义兄。后来按约定地点与他们汇合,可惜半路被官兵发现。此后的事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好了。”声音尖细绵软,好像是个宦官,“今儿是中秋,大过节的,今日就到这里。” 高晟静默片刻,直到隔壁再无动静,方转身离去。 中秋了啊,他仰望着那轮大大的圆月。 这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吧。
第88章 ◎短到一眨眼,就要和你道别了◎ 温鸾从大理寺监牢出来的时候, 已是八月下旬。 昨夜刚下过雨,早起时雨虽然停住,天空还是半阴半晴的, 薄薄的灰云缓慢地移动着,与地上如烟的雾气相互交映,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轮廓,变得飘飘袅袅。 温鸾深深吸了口气, 略带寒意的空气顷刻驱散连日来的沉闷阴郁。 出乎意料,她没有被问罪,关了十来天, 大理寺什么都没说就把她放了,如此轻易脱罪,直到现在她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, 不敢相信。 是因为他吧…… 有人从乳白色的湿雾中向她走来,朝雾流烟似地向旁散去, 他的身形逐渐清晰。 “回家。”他微笑着垂眸看来, 唇角的笑意如秋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流泻,潇洒怡然,温柔明亮。 温鸾晃了下神,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。 “你用什么换的我?” 高晟牵起她的手, “削官为民,罚没家产, 驱逐出京,永不叙用。” 温鸾顿住,一时酸的、涩的、苦的齐齐揉成一团,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“别担心, 我能养活你, 无官一身轻,咱们四处游山玩水,想想都快活得很哪。”高晟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。 温鸾不信,失去权势的权臣下场有多惨,不用想都知道,往后的日子,恐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。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担忧和害怕,只微微笑着说了声“好”。 原先的宅子已经查封,不能回了,高晟带她来到一处小小的四合院,一应陈设用具都有,簇新簇新的,看着像是刚刚采买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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