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者,就算皇兄从一开始就励精图治,勤政为民做个好皇帝,但大晟就像是一颗百年大树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它的根就腐烂了,或许是从先帝开始,或许从更早之前它就已经不再如初,当一颗树的根坏了,便再难救活它,辛氏皇族一百多年来,皇亲和世族盘踞在各个州郡,同辛氏皇族有着盘根错杂的关联,皇兄能狠心砍去这颗树的枝条吗?不说旁人,就说镇国将军推荐的那些朝臣,皇兄能不用吗?” 辛照昌蹙眉,的确,整个朝堂,他最信任的就是镇国将军了,他明知道那些人都是一介武夫,却为了要架空梁宽等人,将那些人都放在了不适合的官位上。 辛玥继续道:“哪怕不是皇兄不是张重渡,不会太久,也会有下一个大晟皇帝下一个反叛之人,这颗大树只有从根砍断,将它彻底挖掉,才能在这块土地上重新种下一颗新的大树,来庇护它的臣民。 臣妹知道,新王朝的建立,也会如此,只要世袭不变,就无可避免,几百年后也会有新的人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,历史的轮|盘就是这样,无休无止,除非有朝一日,有人能破除这个世袭禁锢。” 她叹息道:“或许那会是几千年,几万年之后,但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了。” 辛照昌心中颤动,他看着辛玥,女子目光透彻明亮,似乎已经勘破了历史的轮转。 “在历史的长河上,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,但正因为有了许许多多的沧海一粟,才造就了这世间,每个人来这世间走一遭,都不该轻易死去。皇兄,城门外四万军队,城内五万军队,都是活生生的性命,他们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,他们作为大晟的军人,应该死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,而不是死在同胞的刀剑之下。” 辛照昌分明已经动摇,但他还是不甘心。 “那个人为何偏偏是张重渡,为何偏偏要让朕成为亡国皇帝?” 他近乎疯狂的喊道:“谁说朕会输?朕不能输给张重渡,大晟王朝就算要覆灭,也不应该覆灭在朕的手中!” 辛玥上前一步道:“可臣妹不想让皇兄死……” 辛照昌冷笑,“玥儿不过是认定朕贪生怕死,想用朕的性命讲条件罢了,玥儿小看朕了,朕不怕死,与其苟延残喘如蝼蚁一般活着,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!” 辛玥缓缓道:“臣妹从不认为皇兄贪生怕死,也没有用皇兄的性命讲条件,臣妹只是单纯不想皇兄你死……” 辛照昌怔住,心中热浪翻涌,他红了眼眶,紧紧盯住辛玥,用疑惑的神情问道:“玥儿,你不是为了张重渡劝说朕?” 辛玥道:“不是,臣妹真心希望皇兄能活着,皇兄不会苟延残喘,臣妹会去劝说,给皇兄自由,这大好河山,皇兄有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吧,皇兄可带着足够的银两,想去哪便去哪。” 站在一旁的齐顺越听越心动,他握了握拳,小心翼翼走到辛照昌身边,谨慎说道:“奴才愿一辈子在陛下身边伺候,不论陛下是何身份,奴才都不会离开陛下。” 言下之意,已十分明确,他赞同辛玥所言。 顾家军威名远扬,久经战场,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柯将军,听闻带领的兵马十分强悍,守备军根本不是对手,攻入上京也只是时日早晚而已。 放下身份名誉,离开待了一辈子从未走出去过的上京城,自由自在度过下半辈子,也没什么不好。 辛照昌慢慢抬头看向齐顺,一脚将齐顺踢远,情绪在一瞬间崩溃。 “连你也觉得张重渡更适合做皇帝是不是!” 齐顺爬起来,捂住肚子跪地道:“陛下息怒,奴才只是不想陛下……” “死”这个字,他没说出口,辛照昌却明白,他往后仰躺在龙椅上,呆呆看着高高房顶上二龙戏珠的图案,慢慢地那两条龙变成了他和张重渡,又变成了两方军队。 他闭上眼,脑中都是厮杀的场景,他看到张重渡带领的兵马踩着守备军尸体攻入上京城。 辛照昌陷入了深深的绝望。 许久之后,他睁开眼睛,坐起身看向辛玥,“朕只后悔,没有在雁门关就杀了他!朕知晓,这个皇位和玥儿你,朕很快就失去了,但即使如此,朕也不会对任何人屈服。朕,宁负天下人,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朕!朕,宁肯死,宁肯让这九万人全都陪葬,也不会对张重渡低头!” 辛玥生出无力感,该说的她都说了,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说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,可辛照昌铁了心,她是真的再没了办法。 辛玥从内心恳求道:“皇兄,这样你会死的!” 辛照昌笑得释然,“死?死有什么可怕?朕不怕死,朕只怕死得悄无声息,无人惦记。”他从龙椅上走下来,再次走到辛玥面前,“如果朕死了,玥儿会为朕伤心吗?” 他怎么会不怕死,他也想活着,就像辛玥所言,他也想走出上京,去看看千姿百态的人世间,可他不愿将筹谋半生才得到的皇位拱手让人,就算有人要抢,也定要让他付出代价,哪怕注定最后自己会输,会死,也绝不能让对方轻易得到。 辛玥温和一笑,眼眶湿润,“会,我会伤心。” 辛照昌释然一笑,“这就够了。玥儿,哪怕不是张重渡而是别人,朕也不会妥协,你的良苦用心朕明白。玥儿不要悲伤,你要知道,不论是守城的将士还是攻城的将士,他们本就是这场反叛的牺牲者,不论是护卫朕的,还是护卫张重渡的,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君主而战,死了也不算白白牺牲。” 辛玥心中叹息,最终,她和辛照昌还是道不同。 “玥儿,朕想去揽月阁用晚膳。” 辛玥轻轻点头,“臣妹遵命。” 走出紫宸殿,辛玥抬头望着天空中血红的夕阳,好似热血沸腾的千军万马,又似战败之后的血流成河,她本想救下更多人的性命,如今看来是不行了。 虽道不同不相为谋,但她也能理解辛照昌,本就不拿人命当回事,又怎会在乎那些将士的性命? 原来真的是她贪心了。 回到揽月阁不多时,天色就暗了下来。 辛照昌来时,已快到亥时。 辛玥没有摆上御膳房送来的菜品,而是摆上了自己亲手做的几样小菜。 菜品很简单,蓬莱豆腐、肉丝豌豆、莲藕羹还有红豆糕和桂花糕。 “这些都是臣妹亲手做的,臣妹手艺不怎么好,皇兄吃惯了珍馐,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这样简单的膳食。”辛玥为辛照昌夹一块豆腐,“皇兄尝尝臣妹的手艺。” 辛照昌心中又温暖又酸涩,他吃下这块豆腐,慢慢咀嚼下咽,“这还是玥儿你第一次给我做吃食,好吃。” 他眼眸有些湿润,放下筷子道:“这恐怕也是玥儿最后一次做给我,亦是我此生用的最后一次膳了。” 说完,他屏退左右,抬头看向辛玥,“玥儿,今夜我不再是皇帝,你也不是我的小妹,更不是贵妃,我们只是两个互相陪伴的人,可好?” 辛玥点头,“若是皇兄愿意,今后会有很多机会吃到我亲手做的吃食,皇兄喜欢吃什么,臣妹便学来做给皇兄。” “玥儿,别再劝我了,我相信你,是真的不想让我丢了性命。可玥儿,我活此一生,不知亲生父母是谁,曾那般真心对待过德妃,可德妃却没有给过我真心,我用尽心机坐上了皇位,却成了大晟最后一个皇帝,成为了大晟的罪人。” 辛照昌眼中的泪花让他看不清眼前的女子,“我真心爱着你,可你却心有所属。你看,这辈子只要是我想得到的,最后都会离我而去,失去了一切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” 辛玥拿一块桂花糕递给辛照昌,“这块桂花糕是用揽月阁中的桂花树做的,皇兄尝尝味道如何?” 辛照昌吃下一口,微微笑道:“软糯香甜,入口即化。” 味道虽好,但他却没有心情再吃第二口,而是放在了小碟中。 辛玥道:“今日我在做这桂花糕时,看到一只飞蛾,扑火而死,不禁想,飞蛾的生命可真短暂啊。皇兄可知,蜉蝣朝生暮死,夏虫不可语冰,蟪蛄不知春秋,世上有很多生命,都很短暂,他们根本没有权利选择何时生何时死,包括一些贫苦百姓,他们每天所想只有吃饱穿暖,皇兄自小被哮症所累,都觉得痛苦不堪。可皇兄知道吗?这世间还有一些人,生来就是残疾哑巴聋子瞎子,他们又该如何活?更有一身患重疾的人,身体的疼痛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他们,但他们大多数人都努力地活着,热爱着这个世间,所以一个健康的人能活着是件很宝贵的事,这也是为何我想劝皇兄不要再杀戮的缘由。” 辛照昌低着头道:“玥儿说得我都明白,可我就是做不到,一想到我将自己筹谋半生得到的一切都拱手相让就觉得不甘心,还有玥儿你,也要离我而去了……” 他还想说什么,却看见辛玥起身坐到了他身边,很显然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,不管她想说什么,哪怕是继续劝阻,他也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,便不再继续说。 辛玥道:“那只飞蛾还让我想到,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种鸟,一生都执着不停地寻找荆棘树,找到后就扎进又长又尖的荆棘上,身体流着血,眼中流着泪,却唱着凄美动人的歌,一曲终了,气竭命殒。或许皇兄就是这样的人,执着热烈,不达目的不罢休,哪怕死也绝不妥协。 可他们是与生俱来,我想,皇兄应该不是,臣妹幼时也躲在暗处看几位兄姐在一处玩耍,那时皇兄明朗灵动,和如今不一样。皇兄应是慢慢变得阴郁偏执,或许从讨好德妃却又不被德妃所喜开始,或许从久病不愈开始,或许从知道身世开始。 我想试着理解皇兄,试图改变皇兄,可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,我无法理解皇兄,也没有改变皇兄。但那些将士是无辜的,他们本可以活着……” “玥儿,”辛照昌打断她,温和地握着她的双手,淡淡笑着,“我方才已召镇国将军入宫了,告诉他打不过撤退便是,也已吩咐了萧清,若张重渡攻进来,不要去拼命。” 辛玥的眼睛亮了,“皇兄,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 辛照昌宠溺地笑着,眸中涌上热泪,抚摸着辛玥的发鬓,“方才我还有话没说完,我虽不甘心,但也知道守备军绝对抵挡不住张重渡带领的军队,可让我禅位绝对不可能,窝囊地让张重渡饶我一命也绝对不可能,我也不在乎那些将士的性命,我之所以最后决定这样做,是因为我的玥儿看不得血流成河,见不得杀戮,你已经恨我够多了,我不想你再对我心生怨恨,既然难逃一死,就在死之前成全你一次吧。” 他的泪从眼眶滑落,“玥儿,别和张重渡太幸福了,我会嫉妒的。” 辛照昌拿起吃了一口的桂花糕塞进口中,大口嚼了起来,“玥儿亲手做给我的,我一定都要吃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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