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衙门外面,也是按这个顺序上马车的。王儒人和田早河登马车时,赵鸢和李凭云两个小吏在原地等候。 赵鸢实在忍不住,偷偷瞄了李凭云一眼。 他的眼里看不到生气的意思,赵鸢心想,若这是她爹,她如此肆意妄为,一定会拿戒尺揍她。 不知李凭云是否没睡醒,他垂着眼眸,浓直的睫毛将他的目光遮蔽。 赵鸢试图看透他,好不容易,李凭云的眼睛终于动了! 他眨了下眼,转头看向赵鸢:“看够了没?”
第20章 润泽天下2 “裴瑯昨天吃错了东西,今天早晨起来,满脸红疹,他不能前来,他已经失约,我不好再失约,” 赵鸢费尽心思和李凭云解释她自己今日一定要前来的原因,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借口。 别人说她是木头疙瘩,看来是没错的。她答应了晋王今日会来,就一定会来,哪怕是千难万险也会来,因为她实在不擅长说谎。 她等着李凭云的冷嘲热讽,对方确实似笑而非看了她一眼,“赵大人,你有种。” 这话不大中听,但听起来...怎么有些像是在夸她呢? “李大人...” 李凭云头也不回上了马车,一个衙役上前道:“赵大人,男女不得同车,晋王特地为您单独准备了一匹马车。” 赵鸢纵然担心马车有诈,但她也没别的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马车。 一路无惊无险到了学馆。车马停在学馆外面,众人下了马车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书生步履匆匆而来:“老生拜见晋王殿下!” 老书生留着两道白色的鲶鱼须,他似十分宝贝那两道须,鞠躬弯腰时,还要以手捧须。对方乡音黏重,赵鸢只能将他的话听得一知半解。 晋王心眼不大,却最会装大度,他不知自己长了一张威严吓人的脸,故作和蔼的时候,有种拙劣的做戏样。 “致真先生快免礼,先生为肃州教出了无数位父母官,本王早就久仰先生大名,几日才前来拜访,哪堪先生厚礼?” 田早河尴尬解释道:“晋王,这位是马师兄,是我大师兄,师父的大弟子,师父本尊应该还在讲课。” 赵鸢听得惊讶:还能这样?她同李凭云对视一眼,李凭云见她这幅没见识的样,竟被逗笑了。赵鸢见他边的笑容涟漪一般荡漾开,她抿抿嘴巴,收回自己看他的眼神。 马师兄道:“师父正在抽查学生课业,马上就能出来了。” 晋王认错人,毫不尴尬:“那我们先找个遮阴的地方等着。” 马师兄道:“回晋王...咱们学馆是乡里人一起凑钱修的,刚好凑够一间讲堂,没多余的银子用来修凉亭和会客用的地方。” 肃州最开始是没有官学的。官学是世族大儒的附属产物,肃州是个生产农民和小贩的贫困地区,没出过有名的大儒,故一直无人兴办官学,直到三年前肃州本地出生的乡贡田早河出任肃州刺史,才给肃州申请到了办官学的资质。 赵鸢心生疑惑,创立官学,由朝廷拨款,就算她对金钱没有概念,也清楚朝廷拨的款不可能只够盖一间讲堂的。 给肃州修官学学馆的钱款去向何处,晋王心中最清楚,他不便对此事发表意见,只道:“那我们就去听听看致真先生讲课。” 一行人边走着,晋王对王儒人说:“王儒,当年在肃州没有官学,致真先生培养出了包括田大人在内数位乡贡,今日你得多向人家取经,眼看秋天将至,又到了乡试,凉州学馆若输给肃州,责任可都在你头上了。” 王儒赔笑道:“致真先生教了一辈子书,我才从大哥手中接受官学不到两年,王爷,您将我的名字跟致真先生相提并论,也太抬举我了。” 王儒场面话一套一套,晋王听得也有些不耐烦。他终归武将出身,还是更习惯武将说话的方式。 赵鸢偷瞄了眼学堂里的情况,十几岁的童生和老叟同席而学,在他们面前的,是个是个比马师兄年纪还大的小老头,他个头甚至不如赵鸢高,可腰板挺得跟竹竿一般板正,这便是致真。 晋王感叹:“这致真先生年轻时是不是当过兵啊?若本王手下的兵油子腰杆也能挺这么直,本王也能少发点火了。” 田早河道:“先生常说,读书人是大邺的脊梁骨,因此他教我们读书写字,姿态一定要正。下官还记得年幼时跟着先生学三字经,姿态不端,先生就叫我头上顶一碗水站着,要是敢砸了碗,或是让水流出来,就赶下官回家。” 赵鸢以为自己读书时挨鞭子就够惨了,没想到田早河比自己更惨。 讲学结束,致真没说下学,学堂无人敢动。 致真从屋中走出来,马师兄连忙给他介绍,“师父,这位是先皇胞弟,晋王殿下!他旁边这位王儒人,是凉州王家当家,凉州学馆新任馆长。” 致真个头不高,看谁都是抬着鼻孔。他鼻孔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李凭云身上。 “李先生,久仰大名。” 他无视了身份尊贵的晋王,无视了当地大儒王儒人,无视了自己教出来的肃州刺史田早河,唯独理会了李凭云一人。 赵鸢心道,不愧是李凭云。 晋王为了找回被无视的面子,说道:“不愧是状元郎,天下读书人,不认富贵王权,只认有才德之人,不愧是大邺的脊梁骨。” 王儒人接着道:“三年前李县丞舌战天下儒生,殿试一战成名,今日也叫我们凉州这群土老帽开开眼见。” 致真却不给王儒人面子,直接说:“士人的德行在心不在口,才华在笔不在心。乡试在即,今早我让学生们以自己参家的乡试的志向为题,作了篇文章,请李大人点拨一二。” 赵鸢期待着李凭云的回答,正好,她也想见识见识李凭云发挥实力。 可李凭云说:“下官眼睛最近酸涩,看不过来那么多文章,还请王爷安排。” 晋王道:“你就别推辞了,人老先生叫李大人看文章,你看就是,婆婆妈妈,畏首畏尾的,跟个女人似的。” 李凭云却是一笑:“下官自知天性优柔寡断,幸而有王爷在前领路。” 不止赵鸢,就连王儒人都被李凭云这话给惊到了——什么?陇右竟然还有比他更会拍马屁的人?他内心感慨,众目睽睽下说出这话,这李凭云简直不知“脸”为何物。 致真侧身,请诸人登门。 晋王昂首阔步走了进去,没了人高马大的晋王遮挡,致真看到了随行的赵鸢,突然肃穆道:“王爷,学堂重地,您怎可带个女人过来?” 女皇为女子开辟科举之路,致真曾不顾天威,公然声称女皇是在践踏大邺的脊梁骨。 他自己是个教书先生,生了五个女儿,没一个读过书的。 此老头是出了名的迂腐顽固,赵鸢来陇右不过几日,对此一无所知,但晋王在陇右多年,不可能不知道致真的迂腐恶名。 她恍然明白,为何李凭云不让她今日过来了了。 晋王装老好人道:“赵主簿是赵太傅的亲闺女,也是读书人,本王寻思,她是今年的新科进士,刚结束科举,正好能给学生们传授经验。” 致真生平最厌恶之事有二。 一是女人读书,二是权贵舞弊。 致真怒道:“我的弟子寒窗苦读,为能参加科举,变卖家产,孤注一掷,不中举者,轻则家产全无,重则轻生,太傅之女轻而易举就中了进士,这就是天地最大的不公!” 李凭云早就知道,她今日能进入学馆之门——就怪了。 田早河解围道:“老师,赵大人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,她的文章我看过,学生自问再学个十年,也写不出赵大人的文章。” 致真将火气转到田早河身上:“我看你也是被女色冲昏了头!” 王儒人拱火道:“赵主簿,要不你就别跟着进去了,你看,本来好端端的氛围都被你给...王爷,我就说别让赵主簿跟来了,我这厚嘴皮子说的话,总归有点道理的。” 赵鸢腹诽,您不是嘴皮厚,是脸皮厚。 这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,公鸭子一般叽里呱啦,赵鸢听得头疼。 若晋王要羞辱她,那他已经达到目的了。 赵鸢作揖道:“王爷,既然老先生不愿让下官入内,下官就不进去了。” 晋王说:“这哪行...赵主簿是本王请来的客人,焉有让赵主簿在外等候的道理?” 为官之道,很重要的一点是人若犯之,我便忍之。赵鸢此时已是一肚子火,还得硬着头皮给晋王搭台阶下:“王爷,时辰也不早了,快要正午,别误了王爷用膳。您不必担心下官,下官正好在周围逛上一逛,熟悉下肃州的风土人情。” 晋王怎么可能让她闲逛呢。 “始终是本王考虑不周,不如这样,赵主簿,今日午膳,本王宴请赵主簿吃顿好的,弥补过失,赵主簿,务必再次等候本王,咱们不见不散。” 这是不等他出来,赵鸢就不得离去的意思。 赵鸢到底没有能反抗的权力,“下官多谢王爷。” 学馆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,赵鸢就一直站在太阳底下。一个时辰过去,眼看太阳升到了头顶,学馆里还无人出来。 她恐怕自己是要中暑了,四下寻找了一遍,只有一口石井能够坐人,于是便走到石井旁坐下。被太阳暴晒过的石头能烤肉,而她此时的境况,正如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,就被扔上烤盘的活鱼。 赵鸢不服道:君子报仇十年不晚。 她脑子想得越多,太阳就越是严酷,渐渐她脑子开始空白,视线变得虚无。 “姑娘!”一个公鸭嗓及时地叫醒她。 赵鸢一个抖擞,抬眼一看是个满身补丁的少年。 在她渺小的半生中,从没见过这样破烂的衣裳。长安的权贵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,许多衣物只穿过一二次就丢给了街边乞丐。因此就连长安城的乞丐,也不会穿有补丁的衣服。 很快赵鸢的视线就被少年的眼睛吸引,他竟生了一双碧眼。 “姑娘,咱们学馆的致真先生最讨厌女子,你可千万别在我们学馆晕倒。” 赵鸢辩论不过致真和晋王,但对付这小少年绰绰有余。 她道:“我若能控制得了,倒也不会在你们学馆晕倒了。” 碧眼少年瞅了瞅她苍白的面色,从怀里的篮子里拿出一张饼,掰开一半:“姑娘,你这是气血不足,最容易中暑了,吃口饼吧,这是我娘早晨刚蒸的。” 赵鸢早就饿坏了,拿宫廷珍馐跟她换,她也不会交出这半张饼。 赵鸢道:“多谢你了,你人真好。” 她刚接过饼,碧眼少年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高程,我娘每天给学馆的夫子学生做饼吃,我趁着给学馆送饼的功夫,也能偷师一二。昨天致真先生布置学生写文章,我回家也作了一篇。这位姑娘,我看您是和状元郎李先生一起来的,作为赠饼的回报,您能否把我的文章递给李先生,让他给我点拨点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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