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只黄鹂鸣翠柳,一个李凭云神出鬼没。 无疑,赵鸢和裴瑯的对话被他听去了。 赵鸢的情史惨淡,非要追溯,只有两段。 第一段是在童子馆中读书时,偷偷爱慕当时教她们《诗经》的夫子,她升入国子监,终于鼓起勇气要将自己的思慕情告诉夫子,去了童子馆才发现夫子已经不在童子馆教书了。 第二段则是在国子监念书时,有男学生赠她了她一株木兰花,当夜就被国子监的先生告去了赵太傅那里,她被母亲罚抄了三遍女戒,抄完之后,手都没法拿筷子了。 她不但有婚约在身,更有礼教束缚,对李凭云的爱慕,大抵也会和前两段一样无疾而终。只要她不说,神鬼不知,永远不会结果之事,谁奈她何? 裴瑯知道赵鸢脸皮薄,试图为她找补:“李兄,我和鸢妹方才正在比赛,看谁更会说假话。” 这找补还不如不补。 李凭云昨夜又是宿醉,今日脸色苍白无色,他面无表情:“我无兴致窥听二位的私事。” 裴瑯对赵鸢虽无爱意,却有兄妹情意,他怕赵鸢伤心,护短道:““李兄,我们虽是闹着玩说假话,鸢妹却已敬你三年,你莫辜负了她对你的敬佩之心啊。” 李凭云眉间风平浪静,他目光自眼前二人身上逡巡一遍,最后落在赵鸢脸上,“赵大人,你们方才说什么了?我耳背,没听见。” 裴瑯:“耳背?” 李凭云道:“嗯,我右耳天残。” 赵鸢也是第一回 听说此事,她和裴瑯一样惊诧不已。 “李大人。”赵鸢用坚定的口吻道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,美玉无瑕而供人赏玩,君子有瑕,却令人敬仰。” 裴瑯不知赵鸢是何时练就的拍马屁功夫,这一通狗屁,出自她口,竟丝毫听不出奉承的意味。 李凭云不置可否,裴瑯正好私下有事要问他,赵鸢被打发了走之后,想到了被六子打散筋脉的胡十三郎。 既然从此以后胡十三郎是她的私奴了,她不能对他置之不理,中午时,赵鸢请阿元吃了一大个猪肘子,而后托他帮忙给胡十三郎疗伤。 裴瑯从小没爷娘管束,号称打遍长安无敌手,实则伤痕累累,从小阿元就负责起了他的跌打损伤,如今俨然是治疗骨伤的名医了。 他给胡十三郎接上了骨,胡十三郎仍满口叫疼,阿元将他各处关节捏了捏,突然拽起他手腕替他号脉,眉头一皱,“是软骨散的毒,此毒极狠,先叫人产生浑身骨裂般疼痛,半年至一年后,开始失禁,不出三年,一个壮年的身体功能就退化成八十岁的老人了。” 胡十三郎刚被接上骨头,浑身剧痛未散,说话有气无力:“兄弟,这可不兴乱说啊,软骨散是我们盗家祖宗的独门秘方,只传盗盟老大,四年前,老大江淮海被官兵剿杀,软骨散绝迹,除非世上有鬼,否则,这绝不可能是软骨散。” 赵鸢觉得“江淮海”这名字有些耳熟,胡十三郎打断她的回忆:“赵大人,你是不是故意套我话,想让我泄露盗盟机密?你这算盘可是打错了。我们盗盟子弟虽散落在五湖四海,但同根同源,绝不会背叛师兄弟。” 赵鸢求助阿元:“他这是在说什么。” 阿元讽笑一声,向赵鸢解释:“盗盟,就是盗贼联盟。始于魏晋,当时士大夫们寻仙问道,成立了道盟,江湖上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就照猫画虎,成立了一个盗盟,都是些小贼乞丐,三教九流,不成秋后所以,但凡出个有点本事的,就能当老大,朝廷从来没把他们当回事。” “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?”胡十三郎反驳道,“大理寺花了五年,换了七八个少卿,才抓住江老大,我看不是朝廷不把我们当回事,而是怕自己养了一堆酒囊饭袋!” 赵鸢听得正是兴起,被胡十三郎打断,她气急败坏而温文有礼道:“请你寡言!” 阿元趁赵鸢骂人时喝了口水,接着说:“几年前的江洋大盗江淮海,盗了赫赫有名的成王墓,一战成名,被三教九流尊为盗盟老大,朝廷为此苦恼多年,无奈之下,搬出悬赏令,向民间广纳良策,赏银高达百两。四年前,民间有人献计,说那江淮海有个致命弱点,就是嗜赌如命,大理寺的人听从其计谋,派人伪装成赌徒和江淮海打赌,若他能进入皇宫盗取陛下的猫眼石耳环,就管他半个月的酒钱,没想到他真去了,这一去,相当于自投罗网,人还没进玄武门呢,就被乱箭捅成了马蜂窝。” 胡十三郎道:“朝廷用了这种手段害了江老大,亏你还说的出口。” 阿元欲辩,赵鸢道:“好了,都是过去之事,值得争吵么?胡十三郎,软骨散一毒你莫慌,我会尽我所能替你解开的。” 阿元不想当场打赵鸢的脸,便叫她出去说话。 “赵姑娘,这软骨散,每一味毒配方都有不同,解软骨散毒的,只有制毒之人,除非你找到制毒之人,否则永远解不了毒。” 赵鸢一层层递进思索,要找制毒之人,得先找下毒之人。 下毒之人岂不正是... 眼前抱着木盆马刷而过的身影和她脑海中的身影恰好重叠。 六子挥手打招呼,“赵大人,阿元哥,中午吃啥了?” 六子! 赵鸢终于想到自己是在何处听过江淮海这三个字了。 【赵大人,我江淮海拿人头跟你赌...】 六子带她去船上找李凭云比酒那日,曾提起过他的大名,正是江淮海。 糟了,他若是江淮海,那李凭云岂不是会有危险? 赵鸢惊慌失色道:“阿元,我有急事,先告辞了。” 她跑了两步,又叮嘱阿元:“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侯爷。” 自离了长安和父母的监督,她就如同脱缰的野马,跑起来的速度越来越快,一溜烟就跑到了楼上李凭云的屋外。 赵鸢急促地拍门半晌,手掌拍疼了还是无人敲门。六子听到动静在楼下喊道:“赵大人,刚田大人过来将李大人叫走了,房里没人,你别敲了!有什么话我替你捎给李大人呗。” 她找李凭云就是为了告诉他小心六子的,怎可讲这话告诉六子? 赵鸢佯装镇定,“没有急事,等李大人回来再说无妨。” “嘿,赵大人,我瞧你手掌都拍红了,以为非常要紧呢。” 赵鸢实在无法把娇小的六子和江洋大盗江淮海联系起来,她越想越是恐慌,找借口迅速回屋。 下午时驿站没有其它动静,赵鸢静下心来,在书案前梳理清自己的思绪后,便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,趁无人时从李凭云厢房的门缝里塞了进去。 日落月初,她偷溜出了驿馆,来到被遗落的城墙之上。 此处楼高地偏,她约李凭云在此相会,绝不会被六子撞见。 更重要的是,这里离苍穹很近,足矣浪漫。 就算六子知道她约李凭云在此处见面,也会认为因情私会,故而不会跟来。 赵鸢坐在登楼的台阶上,她把灯搁在身旁,灯照着她,影子投在墙壁上。 李凭云登楼时,率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托腮仰头的影子,她的睫毛根根纤长,似蜻蜓纤细的翅膀。 听到脚步声,赵鸢立马站起来,恭迎对方登楼。 “李大人,您来了。” 她站在楼梯口,没有挪动的意思,李凭云道:“你想站在这里说么?” “不,不...李大人,您请先上,下官跟在您后面。” 李凭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,迈步上了楼。到了楼上,他看到一处过去打仗留下的铁钩,那铁钩牢牢镶嵌在土墙里,李凭云走到赵鸢面前,“灯给我。” 赵鸢手举着灯,不解。 灯下看美人这话不假,灯火从下而上照向李凭云,这最容易将人照成鬼,可尽管如此,他的容颜依旧惊心动魄。 “赵大人,灯给我。” “哦,李大人,灯给您。” 她双手奉上灯。 李凭云提灯她左侧前走了几步,赵鸢这才发现他所在之处的瞭望口上,嵌着一个生锈的铁钩,相必是过去战争外敌攻城留下的武器。 李凭云将灯挂在了那只铁钩上。 “赵大人,说吧。” 夜色漆黑,一灯独明,李凭云比她见过的任何男子都要清高。在她的心中,浮现出一副被风沙吹拂的佛祖圣像。 李凭云右耳对着她,今天早晨他才说过自己右耳听不见东西,赵鸢一直深深铭记,所以特地走到了他左边。 “李大人,若非事关重要,我也绝不会来这里跟你商量。” 李凭云听她声音严肃,低头看向她。赵鸢与他说话,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盯着他腰间的那几样配饰,此刻也是。他的角度不偏不倚,看到她紧蹙的眉头。 赵鸢有一对天生的新月弯眉,蹙起来的时候,弯眉就变成了剑眉。 “何事?” “是关于六子的事。六子曾无意中向我透漏,他本名叫做江淮海,竟与四年前被处死的江洋大盗同名同姓。” 赵鸢一边说一边观察李凭云的反应,但他只是轻轻挑了下眉,除此之外,脸上没有丝毫变化。 赵鸢想道:他和六子情谊过深,自己与他相识不足半月,于情于理,李凭云都不会信她,若要李凭云相信她,得先取得他的信任。 “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实在太多,不能凭这一点断定六子就是盗贼江淮海,毕竟天下人都知道他被朝廷剿杀,任他武艺再高,也不可能逃出生天。” 赵鸢还在为难该怎么把话说委婉了,李凭云直截了当道:“六子的确是盗贼江淮海。” 赵鸢柳眉倒竖:“什么!” 李凭云挑眉一笑,“赵大人耳背么?” “李大人你早就知道了?那你还敢将他留在身边...不,李大人,你肯定是另有打算,对不对? ” 李凭云的笑容变得耐人寻味:“赵大人,你难道不曾想过,我和他是一伙的么?” 这样倒更说得通,赵鸢试探道:“李大人,是不是...他威胁你?”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,赵鸢对眼前之人生出了无限脑补和怜悯。她此时尚不知,当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开始对一个男人心生怜悯,就是她倒霉的开端。 李凭云勾着嘴角,轻轻摇头。 “赵大人,你猜错了。” 她自己泥菩萨过江,竟然还想救救李凭云。 既然李凭云没有受威胁的话,赵鸢不可避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:他是心甘情愿和盗贼为伍的,可一个读书人,怎会与盗贼同流?除非...除非他根本不是读书人。 可李凭云是状元郎,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。 除非...他根本不是李凭云,而是盗贼。 他若不是李凭云,那真正的李凭云去了何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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