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八成是睡了,别管他了,他平时也不跟咱一块儿吃。” 赵鸢做梦也不敢想,自己竟与李凭云成了同僚。她不解道:“李大人是当年的状元郎,怎会被发配到此地...” 而且,昨夜裴瑯还与她提起过,李凭云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,不过三年时间,怎么成了一个酒鬼大叔? “这么想知道么?” “嗯!” 赵鸢肯定地点完头,才意识到刚才这句话,不是六子问的,她倏地转头,慌乱地丢下手里的饼,站起身作揖:“李大人!下官并非在私下议论您...” 李凭云换了身干净的袍子,赵鸢想,他应是也洗过一回了,因为她闻到了清淡的皂角香味。 “不该问的别问。”李凭云撩开衣袍,坐在饭桌前,捏起一块饼,散漫地嚼了起来。 六子讪笑:“李大人,我给你盛粥去!” 六子去盛粥的时间,李凭云半阖着眼,恰好给了赵鸢打量他的机会。 她竟试图从这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中看出什么门道来,属实为难自己了。怕被发现自己偷看了李凭云,赵鸢适时地挪开视线,盯着六子盛粥的身影,道:“六子挺勤快的啊。” 官场必备技能之和上司套近乎。 “赵大人,食不言寝不语。” 赵鸢的笑容僵在脸上,“在下冒犯了。” “衙门里没任官的流程规矩,赵大人既然已身处衙门,便要履行衙门的公务。九月要去州府述职,衙门里上半年所有的文书,都要重新抄写一遍送去州府。从今天开始,誊抄文书一事,由赵大人来负责。” “李大人,可否让下官送封信去玉门关...” “本官几时拦着你了?” 赵鸢的父亲赵太傅被称为百官之师,她见多了为官之人,在她心中,为官之人难免摆架子。 李凭云虽然有些难相处,但倒也没什么架子。 赵鸢得令,道:“那我这就去给裴瑯写信,李大人吩咐的公务,赵鸢一定尽心竭力!” 眼看赵鸢兴奋地跑出了膳堂,然后又停下步子,像只小鹌鹑一样晕头转向,李凭云端起粥,抿了一口,道:“向前直走。” 赵鸢仰头一看,正对面,一件破破旧旧的土屋子,上面挂着一个腐朽的木匾,木匾写着“明堂”二字。 此处便是衙门县吏办公之处。 赵鸢转身对膳堂里的李凭云做了一个大大的揖:“多谢李大人提醒!” 太和县的县吏配置是一丞两簿,因此,明堂一共就三张办公案几,县丞的案几和主簿的案几相对而设,各自的背后摆满书架,县里所有的文书都在此处。 那盛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之处,不用问,也知道是为赵鸢备的。 她坐下以后,先是疾笔写了一封信,写完之后,才想起来自己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去玉门关。 她欲去起身寻找六子,却见李凭云的身影出现在明堂里。 赵鸢坐着,而他站着。他在光下,一身阴影全部投在赵鸢身上。赵鸢对“李凭云”这三个字,原本就存着非同一般的敬意,她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李凭云,都觉得对方像是天上下凡的神。 哪怕是...从下而上,这最易看到人丑相的角度。 她无法占在寻常人的角度,公正客观地去描述李凭云的样貌,他只要站在此处,赵鸢就连呼吸都要比平时更花心思。 不等她起来行礼,李凭云从她身边绕过去,走到后面的架子上,赵鸢竖起耳朵,听着身后动静... 良久,啪一声。 数十本折子砸在她的书案上。 赵鸢蹭一下站起来:“李大人!此等事务,下官自己来就行。” “先抄这几本。” “是...”赵鸢不敢抬头去看李凭云,视线落在他鞋尖之处,他白色的靴子上,竟沾染了一朵花瓣。 赵鸢使劲地辨认那花瓣来源,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目不识花的姑娘。 “李大人,我已写完了给安都侯的信,我初来乍到,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出去,您若不嫌我愚钝,可否指条明路给我?” 李凭云转头走到自己书案前,拎起自己看的一本杂书,赵鸢视线跟随着他靴上沾着的那朵花瓣,心中琢磨,要不要提醒李凭云,有片花瓣住在了他的鞋上。 “赵大人,我嫌弃你愚钝,爱莫能助。” 嫌她...愚钝? 但对方可是李凭云啊,他当然可以嫌她愚钝了。 他不但能嫌她愚钝,他有资格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。 他明明可以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,却独独对她说了出来,这不恰恰说明了,李凭云对她,其实有那么一丝高看...
第5章 初来乍到2 赵鸢托六子把信送了出去,下午便一门心思开始了誊抄文书。 抄书恰好是她所长,作为一个将四书五经抄过不下百遍的书袋子,这几本文书对她来说,过于简单。 但和那些四书五经不同的是,这些文书,是李凭云所写的。 李凭云春试写的那一篇《律论》,曾被复刻成帖,供读书人珍藏,赵鸢及其熟悉李凭云的字迹,他的一手狂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,同为文人,赵鸢能从那些飞扬的文字中,窥见他灵动自由的思想。 日落月升,赵鸢还差几个字就抄完所有文书,她锤了锤自己的腰,趁着天光离开前,疾速抄完最后几字。 本是无灯,明堂突然骤亮。 六子提灯跑进来,另一只手揣着一封信。 “赵大人,信差刚把信又原封不动送回来了,他说玉门关有战事,不准通行。” 大邺三十年无战无灾,听到“战事”二字,赵鸢慌措一瞬,她站起来,“我要去找裴瑯。” 她和裴瑯没有男女情义,但恩义深厚,裴瑯遇险,她不能坐视不理。 六子问:“赵大人,您认路吗?” 赵大人她自然不认路。 六子的问题,将她打回现实。她不但不知要如何前往玉门关,就算去了,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裴瑯。 六子见她陷入沉默,以为是担心她的未婚夫安慰,他出言劝道:“赵大人,天下男人多的是,这个没了,正好找下一个,我们李大人就挺不错的,除了脾气拧巴了点,其余的...” 赵鸢如若未闻,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,想通以后,直接走出明堂。 六子在她身后喊道:“赵大人,你不会真要自己去玉门关吗?” “我要找援兵。”赵鸢道。 六子看着她直来直去的背影,呐呐道:“找援兵?你自身难保啊。” 县令不在家,衙门里县丞最大,也就是说——赵鸢必须得求助李凭云。 她朝李凭云屋中跑去,隔着影壁,传来一阵悠扬大气的琵琶声,赵鸢脚步慢下来,她心中不禁感慨,不愧是李凭云,文章写得好,竟还如此精通音律。 她对着水缸,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,然后走出影壁。 一个怀抱琵琶的倩影投在李凭云的窗上,隔着一层纸窗,赵鸢愣怔住...原来不是李凭云弹琵琶啊。 也是,琵琶是靡靡之音,李凭云是经世治国之才,他怎么会弹琵琶呢? 赵鸢走到门口,握了握拳,扣响了李凭云的屋门。 屋中,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:“谁?” “是我。” “你是谁?” “我是赵大人...李大人,是下官。” 险些造次。 赵鸢深深吸了口气,叹出来。 果然,她还没有习惯赵大人的称呼。 琵琶声忽然停下,寂静里,她听到一阵轻慢的脚步,随后屋门被打开,开门的,是一个闭眼胡姬。 赵鸢和胡姬面面相觑,都对彼此的存在感到诧异。 “这位...”胡姬看着赵鸢的装扮,不知该怎么叫她是好。 赵鸢虽穿士人儒服,但一看便知是个女子。好在胡姬混迹风尘,长了一张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的嘴,她对着赵鸢感叹:“好清秀的公子。” 赵鸢当她误会,解释说:“姑娘,我也是女子,非女扮男装。” 胡姬用笑声掩饰尴尬,“我就知道,姑娘一看就是聪明人,怎么会做女扮男装这么愚蠢的事...” 赵鸢趁她发笑时,朝屋内望了一眼。 炕上热闹非凡,一个纤瘦的胡汉混血女子抱着琵琶,一脸好奇地看向她,而在她对面,李凭云正靠在一个丰腴胡姬的怀里,在他的手边,倒着一个酒瓶。 他阖着眼,面容虽沧桑疲惫,却并不落魄,反倒有种超然世外的自在之感。 嗯,不愧是李凭云。 “李大人,我能进去么?” “不能。” 赵鸢:“...” 她恭敬地向后退去一步,弯腰行礼,“李大人,玉门关起了战事,安都侯独自抗战,只怕寡不敌众,边关兴亡,匹夫有责,请李大人想办法搬取援兵。” 李凭云缓缓睁开眼,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痛了他的目光,他眨了眨眼,烛光在他眼中摇曳。 他的形容是那般落魄,目光却又如此光明。 李凭云双眼适应了光明,他望向赵鸢,“公文抄完了么?” “抄完了。” 饶是李凭云,也有些吃惊,那些公文,换作寻常人来抄,少说也得抄个三两天。 他遥遥看到赵鸢袖上的一抹墨迹,又见她抱拳的右手,指节变形,便知道她没有说谎。 “赵大人,救你未婚夫,那是你自己的事,与本官无关。” “李大人,眼下不是我要救自己的未婚夫,而是士人赵鸢想要支援安都侯。” “巧了,士人李凭云不想支援安都侯。” 李凭云声音又平又淡,赵鸢心中生疑——或许这人只是与三年前的李凭云同名同姓吧... 赵鸢的人生都泡在书堆里,刚刚入世,还来不及长出花花肠子,她耿直问道:“李大人,您是不是在为难下官?” 被李凭云靠着的胡女咯咯笑了起来,“李大人,您上哪里寻了这么有意思的宝贝?” 果然还是女人了解女人,听胡女夸自己有意思,赵鸢对她好感倍增。 “这位是衙门里新来的主簿,本官与她是清清白白的同僚关系,你们不要传出去坏了本官名节。” 几个胡女不约而同地笑起来,“李大人,您几时这么在乎名节了?” 重点不是他的名节!赵鸢咳了咳,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己这边,显然没人理她。 “李大人,这是不是闹着玩的。两国交界,关乎这我大邺天威,北凉人劫掠玉门关,践踏我大邺百姓尊严,身为百姓父母官,不能坐视不理。” 刚刚给赵鸢开门的胡女恰有北凉血统,她变了脸色,“哪来的贱人,在此挑拨两国关系?” 她冲脾气地关上门。 赵鸢吃了一嘴闭门羹,站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,是...是有人说她...贱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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