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十三郎被对方压在身下,于是他拿火折子去烧的脸,在火点燃一瞬,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对方的脸。 胡十三郎难以置信道:“六子?” “你爷爷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江淮海。” 不论是对江湖还是朝廷而言,盗盟都是个特殊的存在。盗盟中人,似藏在泥土里的蛆虫一般,不见天日,却格外团结。 这名字听起来威风,可仔细一想,哪个靠正经手段能吃饱饭的人愿意去做盗贼? 盗盟成员,十有八九都是主人横死,无法谋生的贱民出身。对盗贼们来说,不论身在何处,为谁牛马,盗盟永远是他们的靠山。 和其它江湖门派一样,盗盟的老大一定是其中最厉害、最能令人信服的人。 胡十三郎听到“江淮海”三字,惊愕不已,一时忘了还击,正好给了六子狠狠揍他的机会。 “赵大人是短你吃喝了,还是把你当奴婢使唤了?你这狗东西竟然恩将仇报,真是盗贼之耻。” 六子一掌揍向胡十三郎的脸,这一掌太过用力,收手的时候,手上粘了一串毛绒绒之物。 六子抬手一看:“娘的,你胡子怎么粘我手上了?” 他再低下头,只见身下的胡十三郎双眼紧闭,一脸羞愤。 剥了胡子的胡十三郎长了一张极其文秀软糯的脸,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滑腻。 六子立即想到:这不会是个女人吧? 不,当然不会。他俩同吃同住,共用一个起夜壶,胡十三郎是货真价实的男人。 但既然是真男人,干嘛戴着一副假胡子? 六子把胡十三郎的胡子转了两圈,“你光长腿毛,不长胡子啊?” 胡十三郎拼进全力去推六子,对方全是巧劲,他完全不是对手。 胡十三郎恨道:“你不如杀了我。” 六子垂眸思索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场面,这时土丘的方向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:“放他走吧。” 六子立马松开胡十三郎的衣领,跑到赵鸢身边,“赵大人,没事吧?” 赵鸢看向胡十三郎:“既然你对晋王忠心耿耿,我不为难你。” 胡十三郎踉踉跄跄站起来,没了胡子,一张幼嫩的娃娃脸如何都不显得可恨。 他已然十分了解赵鸢,她看着天真单纯,实际上是个狠人。 她能不借任何人的力量先后出去司徒县令和王道林,最后还落得一个好名声,这样的人,最是虚伪可恶。 可偏偏她又是那样真挚,甚至让他有时产生错觉:他们是朋友。 胡十三郎道:“晋王是我主,他救我之日,我就发誓终身效忠于他,赵大人,对不住了。” 赵鸢道:“还不快走?你要杀我,我若还容你在身边,岂不太傻了。” 胡十三郎犹豫不决,最终还是朝着赵鸢抱拳行了一礼,加快脚程离开此处。 “赵大人,后会...有缘再见。” 胡十三郎一走,六子立马把他的胡子扔到地上的沟里。 赵鸢仍然坐在地上,背靠土丘,她疲惫地叹了口气。 六子打趣:“赵大人,你该不会吓得腿软了吧。” 赵鸢道:“我想在此歇一会儿。” “随你,你不怕自己靠着的是人家祖坟,想歇多久就歇多久。” 听到“祖坟”二字,赵鸢立马跳起来,“失敬失敬...六子,你为何会在此处出现?而且如此及时?” “哈?哈哈?猜不到么?” “李大人让你跟来的?” “不愧是赵大人,我看这普天之下的聪明人,除了李大人,就只有你了。” 赵鸢道:“咱们虽是朋友,但该道谢的地方不能含糊,六子,多谢。” “朋友...和盗贼做朋友,赵大人,你不怕辱没自己的名声么?” 天是一片黑,地也是一片黑,混沌中,传来赵鸢轻轻的笑声。 “我得先给你讲一桩我读书时的趣事。那年我九岁,裴瑯教我在抄书时作弊,被我爹发现,他将我关在书阁里,我不认错,他就不准我吃饭,结果那日我饿晕在了家中书阁里,我娘得知后,和我爹大吵了一架,当时我可真是恨死了读书了,我娘说,我是富贵人家的姑娘,不必为了读书吃苦,一直以来,我也是这么想的,直到我读了更多书,然后考了进士,来到太和县。” 她习惯性地昂首寻觅月光,却不知自身就是光明。 “我终于知道了读书入仕的目的,正因为我读了万卷书,行了千里路,我眼里看到的,不再是尊卑上下,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。” “哈哈哈哈,赵大人,冲你这句话,我认定你这个朋友了,有我江淮海为你护驾,你尽管杀尽贪官污吏,还天地一个公道。” 别说六子了,就连赵鸢自己也沉浸在了她的人格魅力中。 “六子,风大了,回去吧,今日不睡,怕过两天秋试,更是睡不着了。” 赵鸢朝着被她靠过的坟丘作了一记大大的揖,“兄台,您若泉下有知,就保佑我太和县举子一切顺利,不求他们一举登科,但求能被公平对待。” 六子惊掉下巴:“赵大人,你相信有鬼?” 世上有那么多不讲迷信的清醒姑娘,但赵鸢不是她们。她不但迷信,甚至到了见到神佛鬼怪必拜的地步。 赵鸢道:“宁可信其有...” 赵鸢是被胡十三郎扛来荒野的,回去的时候,她和六子二人是步行。盗贼有盗贼的故事,官家小姐有官家小姐的奇闻,二人有说有笑,甚至能找到许多共鸣之处。 “赵大人,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?” 赵鸢道:“是有人在烤田鸡么...” “赵大人,你抬头看看...” 赵鸢依言仰头,远方的天际已被黑烟笼罩。 不等赵鸢明白这黑烟是何,六子脸色骤变,他沉默了半晌,呐呐道:“赵大人,你真是命大,又躲过一劫。” “方圆百里不见人家,那起烟之处...”赵鸢怔道,“是我们落脚的农家。” 六子还来不及劝,身旁的赵鸢已飞奔向农户家里。 女学的先生曾教她姑娘家的步伐要步步生莲,款款而来。这场大火没有烧死她,却烧尽了她学过的礼数。 她的鞋踩在泥里,衣角高高扬起。可她用尽全力跑到农户家前,只剩一片烧焦的残垣和无声的浓烟。 六子敏锐地闻到了焦尸的味道。 “赵大人...你等等我,我进去探查。” 赵鸢腿脚无力,向后瘫倒在地。 六子迅速跑进残垣里。显然意见,这场火起在夜里,所有人都在睡梦中,来不及逃脱。他先是找到了农夫农妇的尸体,又找到了举子们的尸体。 这些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土炕上,毫无反抗的痕迹。六子根据经验判断,是有人先迷晕了他们,然后放了火,这样一来就断了所有的生还可能。 他在震惊时,余光瞥见一片未烧干的纸张。六子蹲下来,捡起那张纸,辨出上面写着的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”字眼。 这一定是某个举子睡前读的书本,也是这群举子留下的唯一遗物。 六子捏着这片残纸,本想拿去给赵鸢当个念想,仔细一想,这不是念想,而是负担。 受过高温的纸变得格外脆弱,六子轻轻一揉,它就成了灰屑,化为乌有。 六子从火灾现场离开,赵鸢就站在不远处。她痴痴站着,眼里无光。 六子曾发誓,他绝不会对任何贵族产生怜悯,只是这一瞬间,天地无一物,赵鸢孤零零地站着,他不免同情起她。 只因为她走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,就要承受无人承受过的风险。 “赵大人,我看过了,是个意外。这些日子天干物燥,随时都有可能起火。” 赵鸢的目光慢慢汇聚在六子脸上:“是么?若是意外,不至于无人生还。” 六子不想赵鸢内疚,仍继续欺骗她:“赵大人,你是没见过火灾,那火势说来就来,不是想逃就能逃的。” “本官好歹是进士出生,今年参加科举共三千八百七十六人,入围春试的贡生有二百三十七名,最终进士登科的,只有十三人,本官很愚钝么?” “不是...” “那为何要骗我?” 六子见她穷追不舍,只好说出真话:“我不骗你,难不成要告诉你,这些举子和农舍一家是因你而死?” 生命的重量足矣压垮一个人,而且足足是十八条人命。 “因我...而死?” “赵大人,万物在你眼里是平等的,可在他人眼里不是。谁教你生在这个不公道的世上,命有贵贱,里面躺着的十几具焦尸加起来,就是不如你的一人的命贵重。”六子叹气,“看开点,好歹...你逃过了一劫。” 赵鸢望着那片焦土,愤怒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每一寸。 “冤有头债有主。”她呢喃着,同事屈膝跪下,双手举过头顶,朝着那片焦土顶礼大拜。 “若你们真是因为赵鸢而死...赵鸢替你们手刃仇人。” 六子从她口中听到“手刃”二字,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。 她那双贴在泥上的手,看上去像羽毛一样柔弱缥缈。 赵鸢自地上起来,短短一夜,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沉狠戾。她对六子道:“以为我会哭哭啼啼,六神无主么?” 她像是在对六子说,又似乎是在透过六子,与别人对话。 “以为我会怕你们么。” 在遥远的未来,天各一方时,赵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,她被女皇称为劈向大邺贪腐的金刀,被她的政敌称为一把无情的屠刀。 而六子见证了她从一个上善若水的读书人变成一把刀锋的时刻。 是这一把火,将她身为小女儿的怯懦彻底烧尽,不论她是自愿还是被迫,从这夜起,她逼自己学会顶天立地。 赵鸢沉着道:“我担心附近有埋伏,我们先找个避难处。” 六子领着赵鸢一路徒步,天快亮的时候,他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军营宿下。 二人都筋疲力竭,倒头就睡。 赵鸢自仕途伊始,就染上了睡眠不好的毛病。她的噩梦格外多,梦里不是有人追杀她,就是有冤魂向她索命...这情况,一直持续到她的仕途结束之时。 “我不怕你们!”她惊叫着醒来。 天已经亮了,营帐外传来六子打鼾的声音。赵鸢走出去,烈日以经高升,明晃晃刺进她眼睛里。 她用手背遮住双目,好似就此跌入长夜。 是她...是她办了太和县第一场解试,是她主动要带举子们前来赶考,是她挑选了农户家,是她... 这原本是一条光明大道,她期待着和这些读书人在仕途相遇,改变这个被权贵垄断的朝代。 可是,还未在理想□□生,他们先稀里糊涂地因她而死。 「赵大人,就算你我都瞎了眼,白昼依旧,所以说啊,你我的公道没了,自然的公道恒在,你怕什么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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