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下下午九位高僧齐聚长安,她将他们安顿在东市安静处的客栈,这日早晨,又亲自来迎接九位高僧来礼部,由宫礼的宫人为他们传授宫礼。 夕阳时,赵鸢亲自带人护送他们回客栈。 到了客栈,小二匆忙迎上来:“官人,不好了,不好了。” 赵鸢私下里总是穿着一身白色儒服长袄,这身厚重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级的老成,她镇定道:“你慢慢说。” 小二道:“官人,今早刮大风,你知道咱们客栈是长安老字号,这瓦顶有些年岁了,昨夜不是下了大雪么,今天出太阳,积雪消融,西厢的一间屋子漏了水,恐怕是没法住人了。我们掌柜原本说给那间房的客人换个屋子,但最近年底,咱们客栈一间空房都不剩,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。” 赵鸢道:“莫急。请问是哪间屋子?” 小二跑回柜台,翻开登记簿:“西厢天字号,是玄清师父的屋子。” 赵鸢转过身,对一众高僧抱拳:“诸位,出了这事,是在下招待不周。玄清师父,若您不介意,可否先在我表哥私宅暂住一晚?等明日有了空房,让店小二给您挪个更好的房间。” 出家人不愧是出家人,碰到这种事毫不计较,玄清只是淡淡道:“有劳赵主事。” 赵鸢请人带玄清上了马车,又看着其它高僧回了屋,她从怀里揣出两颗闪闪发光的碎银,放在柜台上,对小二道:“多谢了。” 小二嘿嘿一笑:“官人,咱以前也是村里戏台子上的角儿,演啥像啥,不过也是这些和尚好说话,容易骗,要是碰上个胡搅蛮缠的,还真不定能相信咱们的话呢。” 赵鸢道:“明天玄清大师就会回来住,劳你给他换个清静的屋子。” 小二点头:“包在我身上,指定让和尚住的舒服。” 赵鸢本是对玄清怀着期待的。她天真理想地认为,教出李凭云的人,应该是一个世外高人。可据她观察,玄清就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和尚,除了讲经更深入浅出些,没什么特别之处。 据裴瑯的调查,此人生平也十分简单,早年教书,后来妻子在瘟病中病逝,便入了空门,周禄在洛阳任职期间,兴修寺庙,于是将他请到了洛阳做住持。 此时玄清还不知道自己被赵鸢拐走了,到了一处奢华的私邸,下了马车,他对赵鸢道:“多谢赵主事劳心,今夜借住,打扰赵主事表哥了。” 哪有什么表哥,这处不过是裴瑯用来金屋藏娇的府邸,被赵鸢临时征用。 赵鸢道:“玄清师父,在下请您来此,其实是存了私心的。长安有位贵人,近期有心事,能否请您私下里替她化解一番?” 赵鸢见过各种各样的和尚,总结出一个道理:和尚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。 玄清意识到了赵鸢是故意将自己带来的,但并没有揭穿,而是说:“既然是有缘人,贫僧乐意效劳。” 对方的大方反而让赵鸢过意不去,她尴尬道:“有缘人...她与大师真是有缘人...” 裴瑯从府里走出来,和玄清打过招呼,给赵鸢使了个眼色,赵鸢立马道:“表哥,快领我们进去吧,贵人应当等急了。” 赵鸢口中的贵人,正在湖心亭等着他们。 玄清远远看到一席锦袍,裴瑯怕他跑了,命两个逐鹿军守住湖心亭通往陆上的断桥入口。 赵鸢小声提醒:“咱们是不是有些过分了?” 裴瑯道:“反正这和尚过完年就回洛阳了,得罪他事小,得罪公主事大。” 湖心亭里的贵人,正是乐阳公主。 乐阳等了半天,没想到等来一个长满皱纹,样貌普通的和尚,于是赵鸢和裴瑯看到她尖叫一声,从湖心亭跑出来,玄清被孤零零留在了亭子里。 赵鸢和裴瑯商量一番,决定由裴瑯去安慰和尚,赵鸢去给乐阳当出气筒。 乐阳跑进屋里,将视野之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。 赵鸢倒吸一口凉气:“公主,你砸的都是些仿品,要不我搬几件裴瑯的私藏来,让您砸?” 乐阳看到赵鸢就来气,她抄起花瓶朝赵鸢扔过去:“你早知道玄清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和尚,却不告诉我,等着看我笑话,是不是?” 赵鸢躲过飞来的花瓶,心道,您也没问我啊。 她关上门,倒了杯茶俯首走到乐阳面前,“殿下,您先喝口热茶,去去寒气。” 乐阳接过茶杯,直接泼向赵鸢。 早知道乐阳有这一招,赵鸢特地在滚烫的茶里掺了凉水,免遭毁容。 乐阳见赵鸢脸上沾满茶水,一脸狼狈,她恢复了些许理智,“赵鸢,本宫是不是很傻?” 赵鸢深知,这时候搭话就完了,因此她双唇紧闭,一言不发,静静倾听着。 “我竟然和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和尚书信往来了整整五年,原来,坊间传闻的那些公主与和尚的风月佳话,都是哄骗人的。” “公主...长得又丑又老,也不是玄清大师的错。” “本宫只是说他长得其貌不扬,谁说他又丑又老了?”乐阳公主立马瞪向赵鸢。 赵鸢道:“玄清大师只是上了年纪,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很俊秀的...公主,你与他书信往来时,不知道他的年纪么?” 乐阳沉默半天,支支吾吾道:“知道,只不过在我心里,他该是个道骨仙风的人。” 赵鸢道: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这不能怪公主,要怪就怪这老和尚误导公主。” 乐阳怒道:“赵鸢,你再敢说他一个字的不是,本宫叫人缝了你的嘴。” 经赵鸢这么一歪曲事实,乐阳反而把真实情况都说了出来。 当年乐阳看了周禄的《南荒山水录》,惊为天人,于是召周禄入宫给她讲讲民间的见闻,周禄屁都憋不出一个,只好承认这些文章实际上是他的老师口述,由他记录。 乐阳崇尚玄清的才华,便与他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书信来往。 “起初,我只是想问问他外面的山水是什么样的,他倒老实,若是他去过的地方,就会画一幅画给我,若没去过,也不会骗我说去过。那几年我和母后闹得厉害,她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,偌大的长安,无人理解我。我只能把心事写在心里...他是个学佛的和尚,他的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汪温润的溪流,他的安慰和劝导流进了我空洞的心里,填满了它...” 乐阳说着说着,茫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。 “其实,他是和尚何妨?是老和尚又何妨?哪怕他是牛羊猪狗,我爱的,本就不是他的形色。” 赵鸢曾听过一些小道消息,说女皇曾将乐阳关起来,不准她出宫,乐阳因此变得有些癫狂。只见她疯狂跑了出去,赵鸢立马追出去,追到断桥前,眼看她就要抓住乐阳的衣摆了,裴瑯一手挡在了她身前。 “鸢妹,这不是咱们这种身份能参与的事,明哲保身,不闻不问。” 天说变就变,随着夜幕降临,飞雪粒粒。裴瑯命人给乐阳和玄清送去了灯。 赵鸢和裴瑯站在远处的黑暗里,遥望着亭中公主和和尚的这幕戏。 和坊间传说里的公主跟和尚不同,这个公主是个痴狂的疯女人,而和尚是个容颜衰老的老和尚。 他们不知那里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对话,最后,玄清朝着乐阳行了一个佛礼,先行离开。乐阳冲着他的背影嘶吼,赵鸢竖起耳朵,也听不见她究竟在喊些什么。 玄清走到她和裴瑯身边,双手合十行礼。 裴瑯唤人来带玄清去休息,待玄清走后,亭中的乐阳忽然扔掉灯罩,将灯架直接挥倒,亭中瞬间起了火势。 裴瑯大喊一声:“这疯婆子!” 话罢他飞奔向亭中扑火,赵鸢紧随其后。 裴瑯用大氅扑灭石桌上的火,黑色的纸屑在雪中飞扬,一张张焦黑残篇躺在石桌上。 原来乐阳是在烧她和玄清之间的来信。 裴瑯心道:好险,没烧焦他的汉白玉石桌。 “公主。”裴瑯铁面道,“天色已晚,臣命人送您回宫。” 乐阳闭上血红的双眼,小声道:“这偌大的江山,没有我的一片自由之地。” 乐阳这话声音极小,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,可赵鸢却听到了这句话。她不由试探地看向乐阳,却正好撞上乐阳投过来的目光,“赵主事,替我烧干净这些书信。” 赵鸢只好道:“是。” 裴瑯亲自将乐阳送上马车,又吩咐阿元:“务必亲自将公主送入宫门。” 等马车离去,裴瑯长抒一口气,转头回湖心亭去找赵鸢。 今夜雪下的大,不一会儿功夫,湖面已是一片茫茫。赵鸢一身白色儒袍,彻底与茫茫雪色相融。 裴瑯跑过去:“烧完没?” 赵鸢此时正站在亭里,将乐阳留下的书信一封封扔进火盆。 “公主和玄清通信五年,每月都有来往,一时半会儿烧不完。” “我帮你。” 裴瑯搬起一沓书信,先一封封过目。 “只看信的内容,这和尚完全没有勾引乐阳啊...看来真是乐阳一厢情愿。” 赵鸢一个白眼看过去。 “...鸢妹,你看我翻到什么了?” 赵鸢抬头看向裴瑯手中举着的一本册子,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:《南荒山水录》。 “这就是当初让周禄进士登科的文章?” 裴瑯道:“没想到原本竟在乐阳手中,这可是好东西啊,我当年有幸看过拓本,若非是真正用双脚丈量过那些疆土,是绝不会写出如此广博的文章。” 赵鸢道:“和尚四处游方,见多识广,若是出自玄清之手,也不稀奇。。” 赵鸢见裴瑯看得认真,也生出了好奇心,“让我也看看,究竟什么样的文章能让乐阳公主爱不释手。” 裴瑯将这本杂赋递给赵鸢,“拿稳了。” 赵鸢接过来,翻开一页。 裴瑯见她眉头蹙起,神色凝滞,以为她是为里面的描述所吸引。 赵鸢突然间连着翻了许多页,动作稍显着急。” “小心别弄破了书页,这可是孤品。 赵鸢怔怔抬起头来:“这不是出自周禄之手,也不是出自那个和尚之手,这是...是李凭云写的...” 裴瑯愣了一下:“为何这么说?” “我不会认错他的字。” 那年他春试的文章被招贴在尚书省门口,她趁着无人时,偷偷带着纸笔,趴在布告栏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。 在她认识李凭云这个人之前,已经对着他的文章苦学了三年,不会认不出他的字。 为什么,明明是他写的东西,却和他毫不相干? “鸢妹,我看你就是太久没见着他了,疑神疑鬼的。” 赵鸢自言自语似地:“神鬼若是清白,何惧怀疑。” 还不等裴瑯理解她这句话地意思,赵鸢健步如飞,奔入雪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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