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鸢问道:“是太傅来了么?” 狱吏不知她在说什么,答道:“是周主事不追究了。” 周禄会这么厚道?赵鸢不信。她皱眉琢磨着,狱吏又说:“赵主事,赶紧出去吧,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,呆久了容易沾晦气。” 狱吏将她带出去,牢房门口,田早河跟高程正在等她。三人面面相觑,最终同时发出一声叹息。 显然,这声叹息的意思是:你们怎么这么没用。 另一个狱吏跑过来跟送他们的狱吏交涉,几句话后,那狱吏道:“上头也没说不能进来接,让他进来吧。” 三人在牢房门口等了半晌,冬春交叠之际,长安突然飘雪,一个白色布衣踏雪而来,那人打着一把朴素的伞,手里拿着另一把伞。站在雪花飘飞的大理寺狱前,他气质超然,狱吏也不由敬他三分。 高程先一步冲上去:“云哥...” “李兄...” “李大人” “别叫我,受不起。” 真不留情面。 李凭云咳了两声,把手里的伞递给田早河。 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三个人面对李凭云的冷脸,什么都不敢说,毕竟,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聪明点儿,就不会落到这地步了。 赵鸢瞧“牢狱三人组”中其它二人都有伞了,她眨巴眨巴眼睛:“那我呢?” 李凭云微微抬起伞檐,赵鸢站在雪地里,昂首挺胸,脸蛋被晒得粉扑扑的。她看上去是个守旧规矩的人,其实天不怕地不怕,哪怕刚刚发生了这样难堪的事,依旧精神饱满。 若非此人是赵鸢,李凭云大抵只会说一句,这姑娘,欠收拾。 但她纯净的眼睛饱含期待,让人不忍欺负。李凭云把伞递给她,“赵娘子,打着这把。” “那你呢?” 自然是跟另外两个倒霉鬼挤一把伞了。 于是,赵鸢独自打着一把伞,另三人打着一把伞,一前一后走出大理寺,又走出尚书省。 尚书省门前,周禄一席白色貂裘,立在雪中。 赵鸢腹诽,同样是白衣,李凭云穿似仙鹤,别人穿就像傻貂。 如今和周禄撕破了脸,她也懒得装了,直接无视地从他面前走过。周禄玩味地瞥了她一眼,随后转向李凭云:“李司吏,人已经放了,往后我也会对此事既往不咎,你该兑现承诺了。” 李凭云比周禄高出半个头,他低头看着周禄,“在这里么?” 男人的嫉妒,比女人更可怕。此时李凭云就连身高高出周禄半头,都成了一种罪过。 周禄不愿承认过去那个任他打骂的野种比他更高,比他更强壮,明明那时就算把他的头按在水里,他也没有反抗之力。 周禄狠戾道:“就在这里。” 李凭云把伞把递给田早河,自己从伞里走出来。 此时已是下午,不少官吏从家赶往尚书省,见到门口有热闹,都停下来观看了。 众目睽睽下,李凭云平静地拂开衣袍,双膝着地,跪在了周禄面前。 他眼里没有分毫屈辱,静如清晨的湖泊。 李凭云叩首道:“多谢周主事大人不记小人过。” “云哥!你疯了!是他先挑事的,你干嘛跪他!”高程冲出去,拉着李凭云要他起来。 田早河阻止了高程,对他轻轻摇头。 对李凭云来说,跪谁都不重要。就算不跪周禄,他还是要跪其它位高权重之人,不跪权贵,还是要跪君王,不跪君王,要跪神佛。 重要的是,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。 赵鸢站在几级台阶下,雪花飘进她的衣服里,冷得钻心。 老实说,她活到今日,除了在父亲老师面前,她还不需要为谁低头,自然也没有人会为她低头。偏偏今日为她低头的人,是李凭云,她对他本来只是发于内心的崇拜与喜悦,他这一跪,让她那些简单的感情不再简单。 反正她很快就要和裴瑯成婚了,在那之前,她还能为她的心上人再付出一些。 赵鸢将伞骨合上,步伐坚定的走向李凭云的身旁。 周禄不知道她又来做什么,只见赵鸢双膝屈起,将伞往地上一放,跪在周禄面前,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道:“周主事,是我一时意气,不满自己门生的遭遇,想替他求个公道,所以怠慢了您,您大人有大量,请宽恕我。” 周禄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,他万万没想到赵鸢会做出如此举动。 赵鸢跪在周禄面前,并不委屈。她直直看向周禄,目光如同盯着猎物的鹰隼。 “请周主簿宽恕!” “请周主簿宽恕!” 田早河跟高程也扔了伞,相继跪在周禄面前。 周禄意识到了赵鸢的诡计,低声道:“赵鸢,你想让我当中出丑是么?” 自己都被关大理寺了,赵鸢也不打算给对方脸面,她挑眉:“若是个美人,怎会怕出丑?” 就连李凭云都没料到这么一出。赵鸢实在聪明,懂得以退为进,她这么一跪,闹大了事情,周禄在尚书省的名声尽毁。 可是值得么?为了他,受此委屈。 周禄当官这几年,什么样阴险狡诈的人都碰到过,但眼前这一双,不是他能对付的了的。 一个天下第一不要脸,一个举世无双阴险。 他阴冷道:“李凭云,赵鸢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,咱们走着瞧。” 周禄气急败坏走进尚书省,这四个人还跪着。他们都等着别人先起来,结果没人起来。 李凭云侧目对赵鸢道:“赵大人,跪上瘾了么。” 赵鸢腰杆挺的很直,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,她匆匆跳起来,对李凭云伸出手。 李凭云看了眼她的手,却并没有握。 他自己站了起来。 赵鸢兴致勃勃:“今天真是个好日子,咱们难得凑一起,走,我请客。” 高程道:“鸢姐,都这样了,你还高兴。” “你们不觉得方才我对周禄说的话,都很妙么?都不像是平日的我能说出来的!” 她没有捡起伞,直接跳入雪地里,蹦蹦跳跳向前走去,雪地里留下一串她的脚印。 李凭云也没有打伞,他踩在赵鸢的脚印上,他的脚印很快掩盖住赵鸢的脚印,跟上她,“这件事没那么快结束,你带着逐鹿军滋事,裴侯替你背了黑锅,正在宫中受审。” “裴瑯...” 赵鸢停下脚步,回头问李凭云道:“李大人,我是不是...惹大麻烦了?”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,他们被放出来了,逐鹿军却还没有。逐鹿军是侯府的私兵,私兵公然在尚书省闹事,这其中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。 李凭云将他们带回沮渠燕的住处,这里是河道上停着的一艘三层高的游船,沮渠燕给几人熬了驱寒的姜汤,没多久,裴瑯便从宫中回来。 他面色失落,赵鸢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。 她走上前:“裴瑯,陛下罚你了么?” 裴瑯摇了摇头,“小事一桩,已经没事了,孟端阳那里我也拦住了,他没有去你爹面前告状。晚些时候,我送你回去,到了你爹面前,责任推给我就行。” 赵鸢回想起小时候,她打碎父亲的名砚,抄不完文章,都是裴瑯出来替她顶罪。裴瑯对她其实很好的,若她有个亲哥哥,应当是裴瑯这样的。 她也曾想嫁给裴瑯,好好做他的夫人。 赵鸢道:“咱们明年就成亲了,有事一起担。” 裴瑯虽不愿娶赵鸢,但二人一起长大,他们有着不可撼动的感情,唯有看到彼此平安,自己才能心安。 他笑着搂住赵鸢的肩:“打架这事,我在行,你不行,以后看谁不顺眼,我替你出头...阿嚏阿嚏阿嚏。” 裴瑯打了几个结实的喷嚏,李凭云道:“船上还剩几副治风寒的药,燕娘,为裴侯煎药吧。” 沮渠燕道:“附近有个汤馆,得了风寒,去热汤里泡一阵,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,云郎,要不然,你和裴侯去泡泡热汤。我跟赵姑娘也去。” 高程:“我也去!” 李凭云默默看了他一眼,“田兄,带高程回去温书。” 田早河胳膊夹住高程的脖子,“还有两天就考试了,泡什么澡。” 长安的汤馆是出了名的花样多,沮渠燕带他们前去的这家,一进门就有浓浓的淫靡风尘气息。通往汤池的走廊两侧贴满不同姿势男女的画像,赵鸢担心自己上了贼船,退缩道:“我还是不去了。” 沮渠燕娇笑道:“赵姑娘,你是长安城里的官家小姐,应当还未试过男女共浴吧。” “龌龊!”赵鸢瞬间面红耳赤。 她刚换过泡汤的衣物,汤池里的蒸汽渗进轻薄的衣料上,衣料仅仅贴在身上,几乎透明。她的肩头和胸脯上,都透着健康的红晕。 裴瑯将沮渠燕的话信以为真,立马抗拒道:“千万别,她爹会杀了我的。” 赵鸢一个雏儿跟着三个老流氓,格格不入。她逃跑之际,被沮渠燕拦腰扔进了女汤里,沮渠燕脱去衣物:“跑什么?你亲我那夜,可是很主动的。” 赵鸢这人,是有些有贼心没贼胆,又喜欢情绪用事。 她忍气吞声道:“沮渠公主,请你自重。” 热气渗入毛孔,温暖的汤水消除了一切疲惫。赵鸢躺在浴池檐上,体会着颐养天年的快乐。 “沮渠公主,我是不是对裴瑯太不刻薄了?” “是太刻薄了,先不说裴瑯相貌英俊,有世袭的爵位,还手握逐鹿军,他的脾气,也算男人里顶好的了。” 赵鸢翻了个身,趴在岸边,下巴枕着胳膊:“其实小时候,我是很爱慕裴瑯的,在长安,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,就连陛下也夸他是能代表长安的男儿,有他当我的未婚夫,我很是得意。刚开始,他有了暖床丫头,我很不高兴,我娘和他的祖母都说,我年纪小,要让他先长大,才知道疼我。我忍了那回,后来,他大概是知道了开荤的乐趣,开始流连于烟花之地,他祖母很生气,我爹也因此训斥过他多次,但他们都对我说,等成婚以后就好了。他们越是让我忍耐,我越是厌恶裴瑯,而后...就渐渐忘记他对我的好了,每次看到他,都恨不得躲着走,后来考科举,去太和县,也只是为了拖延婚事。” 沮渠燕轻轻一笑,心想,原来赵鸢还有这么惹人怜爱的一面。 “你既然厌恶他,为何不退婚呢?” “我们的婚事是先皇定下的,除非陛下下旨要我们退婚,要不然,谁都阻拦不了。” “那你就如此听话?” “我别无他选。” “你当然有别的选择。当年我父亲让我嫁给别族的老头子,我一哭二闹三上吊,他还是非逼我嫁,我就睡了他最得意的将军,手握北凉骑兵的将军都听我的,他让我嫁,我就敢反,后来,屠了对方的部落,婚事也不了了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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