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鸢手扶着栏杆,轻轻晃动身体:“李大人,你在求我么?” “我不求人。” 还是那个熟悉的李凭云,傲的不可一世。赵鸢想了想:“若李大人能为我奏一曲琵琶,我就帮你这个忙。” “我也不会奏琵琶。” “李大人,你又不求人,还不会弹琵琶,除了使唤别人,还会什么啊。” 李凭云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,“还会操纵别人。” 赵鸢轻蔑地看了他一眼,转过头,看了会儿夜景,又转过头来问他:“六子呢?怎么没跟来?” 李凭云道:“他有事,晚几天来。” “哦...你们平安无事就好。”赵鸢又词穷了,她以为自己是个挑话题的高手,没想到,真的见了李凭云以后,想和他好好说说话,就得绞尽脑汁。 她索性放弃了和他嘘寒问暖的念头。 “李大人,知道你来长安,我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你。” 她从随身的锦袋中拿出一卷破烂的文书,递向李凭云,“玄清大师圆寂前,将你的卖身文书给了我,李大人,接着吧。” 李凭云没有伸手去接。 “赵大人不提,我都忘了自己是个贱民了。” “我不是那个意思...虽然不能替你从良,但由你拿着自己的契书,这样也算还你自由了。” 李凭云笑了一声:“...我说笑的,赵大人。” 他盯着那契书破败的一角,神色淡然。 李凭云永远记得自己是个贱民,记得他父亲是船户,母亲是胡人,记得他是在海上摇摇晃晃长大的,记得父亲的血溅了他一身,记得玄清拿藤条抽他的手,训斥他:身为贱民,要知道自己的身份。 年幼的李凭云发誓,要成为有用之人,一辈子不向人低头,不取悦别人。他要成为高处的人,让人人仰望。 他的左手轻轻抬起赵鸢捏着卖身契的手,赵鸢以为他要带走卖身契,李凭云却并没这么做。 他凝视着赵鸢靛蓝色的手串,将其从她手腕褪了下来:“赵大人,这个送我吧。” “这个不行...” 这个真的很贵。 李凭云道:“我刚来长安,拖家带口又囊中羞涩,你的手串价值不菲,刚好够我在长安安家置业,待我扎稳脚跟,还你一份大礼。” 赵鸢忙道:“李大人,同僚之间,应该有分寸的。” 李凭云呐呐道:“赵大人,我们只是同僚么?” 赵鸢听到这句话,心跳几乎停了一瞬。 人声鼎沸的长安夜市瞬间安静了,唯有李凭云低沉的声线:“赵大人,你是我的主人,当然要为我负责了。” 赵鸢错愕地看着他。 李凭云道:“既然我的卖身契在你手上,那我就是你的奴隶啊。” 赵鸢知道他这话里最多有两分认真,她低声控诉,“你还真是会耍无赖。” “过奖。” 赵鸢明明被李凭云耍的团团转,可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,反而...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喜悦。她怕自己难以控制这喜悦,匆匆给李凭云作揖:“李大人,我要告辞了。” 赵鸢扭头就走,李凭云转身靠在凭栏上,悬空的半身后仰,目送赵鸢离去。 他看到她大步走到楼梯处,忽然转身朝向灯架走去。 只见赵鸢将烛台从灯架上取下来,把那份卖身契书送入火苗中。 那一纸契书,顷刻被点燃,随风灰飞烟灭。 赵鸢手举起火烛,转过身面朝着李凭云,高声道:“李凭云,你是自由之身!” 灰屑被吹到了李凭云的脸上,他阖上眼睛,手中捏紧赵鸢的手串,内心颤动不已。 赵鸢催着裴瑯喝了醒酒汤,然后送她回府去。现在已过了宵禁,赵府所在的东市一片宁静。赵府离皇城不远,也笼罩在皇城的庄严肃穆之下。 裴瑯坐在车头,马车摇摇晃晃,他昏昏欲睡。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,裴瑯打了个哈欠,寻思送走赵鸢,自己就能进车里睡个好觉了。 当他看到赵府门前站着的身影时,却睡意全无。裴瑯险些惊掉下了马背,他立即跳下马车,抱拳道:“赵太傅。” 赵太傅明日有早朝,通常这时候都就寝了。今日守在门口,只怕是在等他。 这就是裴瑯不愿意娶赵鸢的另一原因。他年纪很小时,祖父和父亲都战死在沙场,不久后母亲也没了,没人能管束他,他无拘无束惯了,也养成了现在这个自由烂漫的性子。 而赵太傅则是出了名的严厉。 赵太傅道:“你与鸢儿哪怕是成了婚,也不能在外厮混到这个时候,更何况,你们还未曾成婚。你是裴家的顶梁柱,当尽早立业,慰藉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。” 裴瑯颤巍巍道:“是。” “我先回去了,叫赵鸢早点回屋休息。” 裴瑯松了口气,赵太傅走后,他把赵鸢从马车上叫下来。赵鸢晚归被父亲抓包,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。 裴瑯一路将赵鸢送到她的院子里面,他是真真不喜欢赵府,自从赵谨辞出事以后,这里一切都很压抑,整个宅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堂。 在赵鸢院子正对面,是一个佛堂,佛堂亮着为谨辞点的长明灯。裴瑯望着那一豆灯火,失神片刻,道:“鸳妹,我真的不想娶你。” 赵鸢一口老成道:“裴瑯,人不能一辈子花天酒地,总要成家立业,担起责任。” “可是比起成家立业,我更喜欢长安的酒色。我不能为你放弃长安的美景,也不想耽误你。” 赵鸢冷笑:“不想娶我,便去求陛下退婚吧。” “你明知道,我不能和你退婚。” 裴瑯虽无官职,但手握逐鹿军,裴家的逐鹿军素有镇国神兵的称号,女皇想要让逐鹿军为自己所用,唯有让裴瑯和太傅一家牢牢绑在一起。 他要退婚,唯一的办法是把逐鹿军献上,但那和欺宗灭祖有何不同?毕竟,逐鹿军所效忠的江山,姓刘,而非姓陈。 赵鸢推开院门,“你回去吧。” “你就真的甘心嫁给我么?” 不甘心,能怎么办呢。李凭云说过帮她退婚的,可此次见面,他只字不提,看来真的只是当初为让她离开太和县,随手拈来的借口。 她今夜明明滴酒未沾,却也一身醉意。赵鸢额头抵在门框,缓了一阵,回头对裴瑯说:“我甘心,你也早日认命吧。” 自这天之后,赵鸢真的摆出了认命的姿态来。不但每日去陪裴瑯的祖母,还主动请了女师对她进行四项教育。大半个月就这样过去,离春闱只剩三天时间,赵鸢惦记着高程,一大早就从家门溜了出来。 李凭云和其它负责今年科举监考的官员官职挂在尚书省名下,此次选地方官来主持春闱,动作突然,吏部来不及为这些官员编制,便把他们安置在了一处离尚书省不远的荒寺里,那寺叫做重明寺,李凭云等官员也被成为重明司吏。 一般官署都会有衙役或是胥吏在值班,重明寺周围空空如也,一个人影都看不着。 赵鸢站在门外,踮脚朝里望去,忽然灰尘簌簌落下,她仰头一看,重明寺的牌匾摇摇欲坠。 在牌匾坠落之前,赵鸢及时溜了进来。她走到院中练习八段锦的老书生面前:“前辈,请问李凭云李司吏在哪间?” 她虽然穿了男装,但看起来仍然是个姑娘。赵鸢在长安被养得细皮嫩肉,八段锦老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贵族小姐,老头威严道:“此处是官署,女子不得擅闯。” 地方上有不少勤政实干的官员,但他们有个统一的缺点:思想迂腐。 赵鸢道:“我是李凭云的...表妹,来给他稍信。” “赵兄!” 田早河拎着两桶水,从门外进来。 赵鸢对老头挑了挑眉:“我就说我是李司吏的亲人吧。” 赵鸢走上前去:“春闱在即,我来看看你们,李大人跟高程呢?” “李兄是监考官,高程是考生,怕落人话柄,高程自个儿住在驿站。李兄嘛,病倒了。跟他一同来的司吏,平均年龄也得五十了,活全压他身上了,昨天他外出讲学回来,晚上发烧,昏迷不醒的。” “讲学?” “城南有个废弃的讲经台,城里有大儒出资,募集教书先生公开为百姓讲学,我和李兄轮流去,半个月已经挣了二两银子了,要说还是长安人出手阔绰。” 赵鸢琢磨着,不应该啊,李凭云顺走了她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手串,何故潦倒到要去讲经换银子的地步? “李大人没有变卖我的手串么?” “什么手串?” 田早河看起来毫不知情,八成是李凭云贪污了她的手串。赵鸢摇摇头,“没什么,那他现在何处?” “寺里缺水,煎药都不方便,李大人请了一天假,去了安都侯的私宅,赵兄你别担心,有沮渠公主照顾他,李兄一定会早日康复的。” 原本赵鸢也不是非常担心的,李凭云常年雨打风吹,除了酗酒,再没别的不良嗜好,可听说他跟沮渠燕在一起,她又不得不担心了。 只是,她能以什么身份担心他呢。 她不再想李凭云,而是关心起了田早河:“那你呢?” 田早河因受晋王牵连,进士身份也没保住。他却十分乐观:“我在这里照顾李兄啊,平时还能教书挣钱,干的都是自己想干的事儿,可比以前当刺史时畅快多了。” 赵鸢道:“甜枣兄,当初在太和县,你对我有大恩,我感激不尽,若是生活上有困难,你别同我见外,尽管开口提。” 田早河哈哈笑道:“有李兄在,能有什么困难?赵兄,你不是来找小程的么?我带你去找小程。” 长安南城,在比鬼市附近有一个巷子,巷子里都是小本营生的客栈,平日多数是三教九流的江湖客在这里落脚,一到春闱之际,江湖客就主动把床铺让给了考生。 高程住在一家叫大通元的驿站里,这家大通元里,全是大通铺,二十多个考生挤一间屋子,屋里一进去,一股让人作呕的酸臭味。 这就是传说中的书生味:脚汗加劣等墨臭。 高程不在屋中,田早河和赵鸢寻着挂在床头的姓名牌找到他的床铺。 “这孩子。”田早河说道,“生活习惯可真不好。” 田早河当初做刺史时,是出了名的爱干净。高程床上被子衣服全部堆在一起,他一边骂着,一边上铺给他整理。 叠好衣服,再叠被子。 田早河掀开被子,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之物,赵鸢紧闭双眼,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。 “赵兄别怕!”田早河护着赵鸢退避几步,他顺手抄了一把伞,用伞尖翻开高程床铺上的东西。 一只碧眼波斯猫被开膛破肚,藏在了高程的被子底下。
第63章 人设塌了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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