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给女皇的贺词,则一直拖到礼部停止征集那天早晨,才终于写完。 赵鸢并不认为自己的贺词能被选中,她将大把时间花在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妇人上头,她的仕途,还有...李凭云,都被她暂时忘掉。 四月末,牡丹花开遍长安。赵鸢瞧窗前花开的富丽堂皇,便拿出朱砂来描牡丹,当她正仔细观察牡丹姿态时,小甜菜突然闯入画面。 “赵大人!赵大人!”小甜菜抱着礼部送来的书函跑到赵鸢窗前,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:“礼部来信了!您的贺词被选中了!您可以进宫了!” 赵鸢愣着将笔提在半空,墨沿着笔尖坠下,滴在纸上,工整的牡丹轮廓上出现一笔瑕疵。 “赵大人,愣着干什么!好好的画都给你毁了!” 赵鸢不由分说丢下笔,把辛苦描的画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。 “什么画,玩物丧志的东西!”她冲出门,跑去佛堂找正在诵经的母亲。 “娘!娘!”她跳进门槛,一个扑通跪在梁国郡主身边,梁国郡主被她吓慌了神,一时间以为她被什么邪祟附体。 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 “我入选了!陛下选中了我的贺词,陛下寿宴,我能跟礼部一起入宫了!” “鸢儿,你想见陛下,娘带你求见便是,何必通过礼部呢?” “这不一样!”赵鸢肯定地说,“和您一起进宫,顶多只算朝廷官员的亲眷,此次,我是以士人身份入宫的,陛下历来都有寿辰赐官的习惯,说不定,我能求陛下让我官复原职!” 梁国郡主叹了一声,“你和裴瑯的婚期已经定了,就不能收心么?姑娘家,太有野心总归是不好的。” “我只是想试试,陛下是否会同意,现在还说不准呢,娘,这次入宫的事,我还没和阿耶商量,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?” “你让我怎么说呢?说你贼心不死?还是说你擅作主张?” “您也不能净捡难听的说啊!” 梁国郡主无奈地看着赵鸢:“鸢儿,你就那么想当官么?” 赵鸢沉静片刻,点点头。 她想让大邺史册上有她的名字,想从世俗陈规中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所属权。 梁国郡主对赵鸢多有忽视,赵鸢也从小乖顺,从不会问她索要什么,如今她难得提出要求来,梁国郡主也只能答应帮她了。 一眨眼就到了女皇寿辰,赵鸢去礼部学了两天规矩,终于能以一名文人的身份进宫面圣。 今年共选中了三篇贺词,除她以外,还有两名都是文学世家出身的士子。她和他们一样穿着礼部派下来青色儒服,头戴纶巾,书生模样。 负责带他们入宫的黄门侍郎道:“几位的贺词,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,也都是历经了周折。由其赵家娘子这一篇,原本被礼部的官员扔进了废纸篓子里,又被今年的礼官捡回来了,他力排众议,将赵家娘子的文章送到了陛下面前,陛下看完,龙心大悦,说您没给国子监丢脸。” 赵鸢心跳不止。 女皇又一次将她从无望中捞了出来。 对一个普通的士人来说,能碰到赏识自己的人,已是毕生之幸,而赏识她的人是女皇,是历朝历代第一人。她虽未见过女皇,却满心都是对她的虔诚和忠心。 不过,让赵鸢失望的是,她和女皇之间的距离隔了一整个大殿。 今日女皇寿宴,以启元殿为起点,离女皇最近的,是太傅,而后依次是一品官员、皇室宗亲、文武百官。 赵鸢他们的排位在最后,意味着他们还没有真正进入大邺的权力等级中。 依照大邺礼制,皇帝大寿先祭天地乾坤,再祭祖宗,再万民,祭完这三样,最后由礼官唱贺词,贺词唱罢,一个早晨过去来,正式开始宫宴。 赵鸢他们几乎是跪在犄角旮旯里,礼官唱词时,其它两名士子窃窃私语。 矮个说:“今年礼官是何来头?怎么如此面生?” 胖子道:“一个月前才刚从牢里面放出来,你当然觉得面生了。” 矮个又感慨:“那可真是不容易。” “今年柳侍郎派信给我,说选贺词的礼官换了人,贺词不能再按以前的章法写了。我便找人去探了探这位礼官的来历,此人姓冯名洛,三年前进士及第。” “难怪...难怪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,这位冯官能活着出来,必有后福啊。” 三年前科举舞弊案,人尽皆知。春闱笔试第一甲李凭云被顶替了名次,结果在殿试上一飞冲天,牵扯出科举判官行贿案,无数官员因此入狱。 冯洛不但是当年的考生,他的叔父更是当年的受贿考官。在当时的情况下,冯洛是否提前知道考题已不重要,女皇要的是杀一儆百的效果。 冯洛叔父被斩,冯洛连坐入狱。 这事当年被称作“冯门案”,只不过,很快这些风波都被“李凭云”这个名字盖住了。 李凭云和冯洛为同年贡生,李凭云来长安没多久,冯洛就被放了出来,冯洛成了今年的礼官,而李凭云提前知道女皇征贺词一事...赵鸢难免长个心眼,莫不成,李凭云和冯洛认识? 若是这样,冯洛选中她的贺词,是否又是李凭云在背后作祟! 那人真是个王八蛋,自己做贼就罢了,非把她也拉上贼船,若她的贺词是因李凭云的关系才被选上的,这功名不要也罢。 此时,冯洛正好唱到了她的贺词。 赵鸢对自己的贺词没有信心,原本想着要丢人现眼了,但当她的贺词伴着乐官们奏弦击缶被唱出时,她自己也惊了。 那真是她写的么? 为何...如此好。 旁边的矮个士子投来惊叹的目光:“赵家娘子,是你写的么?” “你质疑我么?” “旁人看贺词,只看字上的内容,殊不知,贺词最重要的是节奏。赵家娘子的贺词下笔豪放,不拘一格,而抑扬顿挫颇有离骚之风。” 赵鸢这人就是不经夸,别人一夸,她就装了起来。 “想来是我以屈子为心中圣贤,多少受了他的影响。” 二人轮流夸了一通赵鸢,赵鸢开始洋洋得意起来。可遥遥祭台之上,冯洛念完了她的贺词,忽然扬声对大臣们道:“今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词,贺词内容与其它颇有不同,故唱词时不需礼乐相和。” 乐官们停下奏乐鸣鼓,偌大皇城忽然安静。 随着冯洛高声唱出拿份贺词,皇城愈发沉默,也愈发神圣。 虽为贺词,通篇却无一个“贺”字。因为那篇贺词,写的是生民疾苦。 在遥远的大邺边关,听不到皇宫里的琴瑟和谐。 因为近处北凉人的马蹄声盖住了遥远长安的礼乐声。 因为旱天黄土上满是饿殍挣扎。 因为贪官脏手掐住了无辜百姓的喉咙。 生民之苦,无需奏乐,本就是一曲万古悲歌。 赵鸢听罢,对另外二人说:“这篇贺词,真是让我无地自容。” 她曾是边关的一名百姓官,当她膜拜皇城巍峨时,却将她的百姓抛诸脑后。 女皇见群臣鸦雀无声,缓缓走下祭台,对百官道:“昨夜,冯卿将这份贺词送来,朕看罢了 ,只觉得无地自容,便想拿来和众卿分享。往日,朕做决定,都要经过众卿反复斟酌、衡量,今日是朕寿辰,便不顾陈俗,擅作主张免除边关五年农税。” 此时的赵鸢还不懂什么叫作“政治作秀”,她的身影没入百官之中,与他们一齐叩拜,高呼:“吾皇万岁。” “此文为新科状元高程所作,大邺如今正缺这样秉笔直书的人才,吏部听命,今任命高程为监察御史,监察百官,诸卿可有异议?” 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,直接为皇帝所用。百官就算有异议,也无权提出来。 高程能去御史台,赵鸢比任何人都高兴,只是...高程的前程定了,那她的前程呢? 女皇转身走回祭台,百官面面相觑的时候,无人注意到天上的动静。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啼划破长空,所有人抬头望去,一只隼低空掠过百官的官帽,立马有武将大喊:“拿弓箭来!” 话还没传开,那只隼竟掠过了女皇面前。 它松开爪子,一粒石子儿似的玩意落在祭台上,御前侍卫惊慌失措地去护驾,女皇看向祭台上落下的那枚物体,是一颗菩提子。 大邺尚佛,菩提有智慧之意。 未等御前侍卫来得及护驾,那只隼已向高空的云层展翅而去。 冯洛大呼:“此隼乃天兽祥瑞,将有大吉!” 赵鸢是祠部司出身,祠部司有一项职责是将各地的自然征兆解释为祸福吉凶,她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景象是有人故意为之。 这马屁拍的,她心服口服。 无论这“祥瑞”是真是假,女皇是龙颜大悦了,特地为百官加餐,就连赵鸢这席也没落着。 宫宴,除了流程更繁琐,场面更宏大,和普通的民间宴席说不出其它区别。赵鸢心里只惦记自己如何才能让女皇注意到她,她端着碗筷麻木地送着饭,丝毫无心歌舞。 此时,表演场上的乐官退下,换上抱着胡琴的乐师。礼官道:“陛下,这是安都侯特地为您献上的歌舞。” 说裴瑯是整个长安城最会享受的人也不为过,裴瑯为女皇寿辰准备节目,也是理所应当的事。场上胡琴、琵琶、排箫、箜篌、战鼓齐鸣,胡乐和汉乐交叠奏出大气磅礴的邺宫礼乐。 今年状元高程的胡人混血身份,再次引起胡汉融合的话题,裴瑯进献这样的表演,倒是别出心裁。 赵鸢边吃边想,裴瑯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纨绔形象啊。 “嚯!” 一旁吃食的胖子大喊一声。 赵鸢仰头看向表演场上,只见那舞娘腾空飞起,绷着脚连转几十个圈,身若惊鸿。 这是把杂技团搬来了么?赵鸢寻思着。 赵鸢和表演场相隔太远,看不见舞娘的身姿,只能看到她转到战鼓旁边,拿来鼓槌,铿锵有力地击了三击鼓。其它的奏乐听闻这三声击鼓,瞬间停止演奏,鸦雀无声。 那舞娘再次来到表演场中央,她双手合十扣在胸前,弯膝下跪,掷地有声道:“北凉沮渠燕,率北凉臣民心意为陛下贺寿,祝陛下寿比天齐,大邺千秋万代。” 赵鸢险没拿稳筷子,当然,没拿稳筷子的不止她一个。 沮渠燕的父亲北凉王正是垂危之际,沮渠燕她兄长手中夺来了北凉军权,她作为北凉实际的操控者却称大邺的女皇为陛下,这意味着臣服。 “北凉愿臣服□□,请求□□庇护。” 收复西域都护府,这是几代皇帝所谋之事,在女皇这一代终于实现了。 她放声大笑道:“今日果然有大吉!来人,请沮渠公主上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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