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鸢眼睁睁看着宫人为沮渠燕在上座加了单席,而自己只能抬头仰望这一切。 今日她怕是没有机会能和女皇说上话了。 沮渠燕落座前,忽然道:“陛下,臣女有两个不情之请。” 比起收复藩国的功业,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。女皇慈爱道:“沮渠公主请讲。” “第一个请求,是为北凉境内百姓。请女皇能像爱护自己的子民一样爱护北凉百姓。” “既北凉愿意称藩,北凉的百姓,就是我大邺的百姓,不论是孤还是各位大臣,都会对他们一视同仁,那你的第二个请求呢?” “第二个请求是为臣女自己。臣女如今已过婚嫁之年,想为自己在大邺寻一门好亲事。臣女与安都府裴侯,一年前于边关相逢,一见倾心,斗胆请陛下为臣女赐婚!” 女皇思忖一会儿,道:“公主可知道,裴侯与我朝太傅有姻亲之约,这是先帝做主的婚事,太傅为大邺鞠躬尽瘁,朕不能因为你而委屈了太傅一家。” 安都侯一族是开国勋臣,若能与北凉联姻,对稳定西域大有意义。 沮渠燕忽然看向宴席上的宾客们,高声道:“赵家姑娘,你可愿意将裴侯让给我?” 赵鸢是万万没料到,自己竟然是如此进入女皇视线的。 她惊惶地站起来,在这匆忙瞬间里,已经想好了说辞。反正父亲就坐在女皇身旁,一直都是他给自己做主的,现在把决定权推给他就成了。 她的婚事,过去不由她自己说了算,以后大抵还是。 宫人将赵鸢领到女皇面前,这一路,她能察觉到百官们的注视。 若她不同意退婚,就是不顾全大局。而若她同意退婚,就是懦弱可欺。 两难之际,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穿入她的耳朵。 【赵大人,你是个姑娘,没人不允许你委屈。以后受了委屈,要说出来。】 李凭云实在会操纵人心,明明他今日不在场,依然操纵着她的行为。 临面圣那一刻,她双膝用力地跪在女皇面前,趴伏在地,高声道:“陛下,臣女委屈。”
第69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3 大邺是以儒治国的国家,上至天子下至万民,都活在以“儒道”正身的信条中,人只被允许接纳、宽容、感恩,而不被允许索取。 赵鸢公然在殿前诉委屈,此举多少显得不得体。女皇发声前,群臣谁也不敢先出声,大臣们有的为她捏把汗,有的则等着看她和赵太傅的笑话。 就连一向包容她的裴瑯也想,赵鸢莫不是突然疯了? 赵鸢跪在女皇脚下,再次高声道:“陛下,臣女委屈!” 她连叫两次委屈,大臣们颇有些理解了。太傅的女儿,虽比不上沮渠公主的政治价值,也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,被公然抢婚,委屈才是人之常情。 女皇沉默地看着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姑娘。 她虽是自己选出来的进士,但以她目前的官职,还没有资格面圣。女皇对她的了解,也不过是赵太傅的女儿,既然是赵太傅亲自教出来的,那秉信当与太傅无差。 赵太傅是擅长忍辱负重的人,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敢做出当众喊冤这般有失风骨的事,女皇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。 她继续一语不发,而眼神也变得压迫起来,以此试探赵鸢的能耐。 赵鸢喊了两次委屈,没能得到任何回应。她不禁心灰意冷,内外宫廷这么多人,莫非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委屈么? 她用骨气缓缓撑起自己的腰板,仰头,直视女皇的眼睛。 “陛下,为两国百姓和睦,臣女不能不让,可我与裴侯自幼订婚,青梅竹马,要我退让,如同让我拿刀子剜了自己的心。” 裴瑯和沮渠燕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退婚不是赵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么?他们为她铺好了路,现在只需她轻轻点头就好了,她不会在这时候犯轴吧... 允许官宦世族们的嫡女参加科举,这是女皇亲自颁发的政令,是她所谋多年之事。可这么些年,成百的女学生往国子监里送,一路杀出来的只有赵鸢。 女皇颔首看向眼前的姑娘,在她的眼里,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勃勃野心。 而且,她是这么年轻。女皇不禁想,若自己在她这个年纪,能有她的野心,她的机遇,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。 “赵家小娘子,朕是一国之主,一来要为大邺着想,二来要为每个臣民的尊严着想。朕不会委屈你的,今日是朕生辰,朕赐你一个愿望。” 赵鸢尚未习帝王之术,她不知女皇的赐恩,其实是一场考验,她给出的答案将决定她的未来。 赵鸢深吸了一口气,她再次以双手、额头贴地,伏在女皇面前:“陛下,微臣本为尚书省礼部祠部司主事,年初时,由臣邀请入宫讲经的高僧在长安圆寂,微臣因此被停职,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。” 女皇完全不知这事,她侧头问一旁的陈国公和赵太傅:“赵卿,陈国公,赵家小娘子所言,是否属实?” 陈国公虽是女皇的亲兄长,但他如今官爵加身,全是仰仗女皇,他说了一番找补的话术,违心地抬了抬赵鸢。 赵太傅则是一向秉公处置的态度:“此事确实为赵鸢失职,停职是正常处理。” “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。”女皇嗔怪道,“朕与诸位大臣,可有人从未犯过错的?高僧圆寂,顺应天道,你们却将罪推到主事官的头上,朕若不知道此事,那赵家小娘子就会被永远停职。她是太宁八年的国子监进士,国子监千辛万苦培养的进士,你们说远望就冤枉,是瞧不起她年轻,还是瞧不起她是个姑娘家?” 赵鸢方才喊冤时没有恐惧,此时女皇一番体恤的话,竟让她颤抖不已。 她指甲陷入手心,心中道,原来委屈真的有用。 女皇道:“小赵卿,今日朕为你主持公道,从明日起,你官复原职,继续在礼部主事。” 赵鸢不可置信,激动道:“微臣谢主隆恩!陛下天恩,微臣永世难忘!” 女皇此时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,“抬头说话,让朕认认我大邺第一位女进士的脸。” “是。” “朝廷的琐事太多,朕忘了你的名字,来,告诉朕,你叫什么名字。” 赵鸢吸了一口气,平静道:“回陛下,微臣赵鸢。” “鸢字该如何写?” “回陛下,赵鸢的鸢,不是渊远留长的渊,也不是鸳鸯戏水的鸳,是鸢飞鱼跃的鸢。” 女皇心中想到了“狼顾鸢视”四字,方才,她明明在这个姑娘眼里看到了狼鹰的目光。 一旁的礼官冯洛闻声,顿然道:“鸢,即为隼,恭贺陛下,这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!” 女皇早年为妃时被囚道观,对神鬼之说虽谈不上深信,但非常敬畏。她听闻冯洛的解释,大喜道:“原来,这才是真正的祥瑞。” 赵鸢愣怔了,她算哪门子祥瑞?而且,祥瑞是兽,她是人啊。 她诚惶诚恐道:“陛下,臣不敢,臣...只是个庸人,只愿不负多年所学,为万民效力。” 她每句话都发自肺腑,但落入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耳中,就另有解释——这赵太傅的女儿,真是擅长马屁之道。 女皇道:“大臣们,听清楚了么?” 女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褒奖了赵鸢,尚书省也不敢闲着,趁吃席时,陈国公传令让吏部赶忙去写让赵鸢的复职文书。 这一切对赵鸢来说太过震撼,她回到席位,感觉到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目光,浑身不自在,于是连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壮胆。 酒喝的太猛,想吐。她溜出去寻找清静,失神地走着走着,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宫女。 赵鸢立马后退做礼:“对不住,我方才走神了。” “赵大人,长安的酒也能把你喝成这样,看来你没有好好锻炼酒量啊。” 赵鸢蹭地抬起头,眼前这个宫女...看身姿扮相,的确是个宫女没错了,但说话的调调怎么如此耳熟! “六子?” 扮作宫女的六子哈哈哈笑道:“赵大人,厉害啊,一下就认出来了。” 赵鸢第一反应是他来皇宫做什么,不会又来偷东西吧。 “今日女皇寿宴,从军队调了近千名精兵防守,你不要轻举妄动...还是快随我出宫去吧。” 六子莞尔一笑,双手交握吹了声手哨,一只隼从屋脊后飞来,落在六子肩头。 赵鸢谨慎地四下张望,生怕被人看到。 “赵大人莫担心,皇宫我比你熟。” “这只隼...是你放进宫的?是李凭云...指使你这样做?礼官冯洛是李凭云同年的进士,他可是受了你们的指使?”” “不愧是赵大人,虽难说聪明,直觉却很准。” 赵鸢总算知道六子为何没和李凭云一起来长安了,想必是去抓隼了。 整个朝廷被他如此戏弄,赵鸢气不打一处来,“赶紧带着你的畜生离开皇宫,若被人发现,我也要被你连坐。” “非也,这不是我的畜生。”六子道,“这是拿赵大人你的银子买的,准确来讲,这是你的畜生。不过...鹰隼乃飞天之物,以畜生相称,实在委屈,况且陛下亲口所说这隼代表了你,你怎能自己骂自己呢。” “我何时给你银子买这装神弄鬼的玩意儿...” 赵鸢恍然大悟。 凤凰台重逢那夜,李凭云拿走了她的手串,他扬言要赠她一份大礼。 他的大礼,原来是指这一切。 赵鸢抓住六子的袖子,扭身就往外跑。 “赵大人,你去哪!你仔细被别人看到了!” “去找李凭云。” “别别别。”六子抱住柱子,“他说...让你别找他。” 赵鸢仿佛听到了什么震撼人心的消息,她眼神空洞地看了六子半晌,然后一刹那回神:“他、凭、什、么。” 凭什么,凭什么...凭什么这么对她。 凭他比她聪明么?凭她喜欢他么? 六子弱小无依地靠着柱子:“我想,他是怕你。” 赵鸢猛地抬起眼皮,目光凶狠:“我是会吃了他么?” 六子寻思道,还真说不准。 他生怕这位赵大人一犯倔,让他们的努力都付诸一炬,便劝诫道:“赵大人,你生李大人的气,但千万别意气用事放弃自己的官位,你就当我威胁你好了,如今这个让每个人都满意的局面,是咱们一起换来的,当好好珍惜。” 这算哪门子“一起”。 他们分工明确,各司其事,而她全程被蒙在鼓里,最后坐享其成。 赵鸢不喜欢这样。不喜欢这样被隔绝在外,不喜欢这样被动。 她不敢想象如今局面背后,到底藏着多少辛苦算计。李凭云无权无势,能做到这一切,想必不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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