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前,大邺王朝权势更迭,赵太傅昔日的学生和好友死的死,疯的疯。 “坊间都传谨辞为情自刎,不是的,不是的...他是为你爹死的!他不死,你爹就活不成了啊。谨辞死了,你爹的魂也死了,李凭云不能死!大邺的年轻士人不能死!李凭云不能死啊!” 猩红的双眼让程祭酒看起来几乎疯癫,赵鸢害怕地后退了两步,程祭酒突然倒地,她惊慌地叫来忠叔,众人合力把程祭酒抬进了赵府厢房,又赶忙请来了大夫。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,并无大碍。 赵鸢和孟端阳陪着赵太傅在檐下等程祭酒苏醒,灯笼里渗出来的光照亮了赵太傅的白发。赵鸢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父亲,自她出世那天,他就已经是谨辞的父亲了,她认识的,是谨辞的父亲,而不是她的。 孟端阳此番前来,也是为了明日之事,不过不是为了给李凭云说情,只是谈论一些规章事宜。 师徒二人都不善言谈,赵鸢打破沉默,“阿耶,我对李凭云有过儿女私情。” 两个冷酷的男人同时看向她,赵鸢叹了口气,“现在已经没有了,阿耶,请你明日判定他生死时,不要存有任何私心。” 赵太傅点了点头,“你们退下吧,我陪着程祭酒。” 二人离开厢房后,赵鸢给孟端阳行了个礼,“孟老师,我回屋了,恕不远送。” 孟端阳在月光门下踱步几许,还是叫住了赵鸢,“鸢妹,有一事,你必须知道。” “何事?” “明日审判,谁都不能帮李凭云,帮了他,他就只有死路一条。” “为何?” “只有有朝会资格的大臣才能参与明日的审判,你不在的这段日子,裴瑯向陛下献上逐鹿军,换了中郎将的官职,只为帮李凭云。若明日再有别的大臣帮他,必定引起陛下对他的忌惮,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,帝王的猜疑,相当于死刑。” 赵鸢似是眼花了,她竟看到一只白色蜻蜓落在自己脚尖。 她突然想到李凭云常穿着白色素衣,文士之中,素有居蓬衣白的典故,出身低贱的书生被统称作白衣。 她第一次见他时,他就穿着白衣,后来来了长安,出门讲学的时候,也总是穿白衣。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袒白给了所有人,只是无人在意过,包括她。 她想到曾经在祠部司听一个和尚讲过的故事。 故事讲的是,深陷瘟疫中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,村民见到那个年轻人身后有金光,便认定他是拯救他们的佛祖化身。他们把他包围起来,先是跪拜他,后来又用石料给他铸了一座永恒的佛身,可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,于是又是卖身又是卖血的,换来金漆涂在他的身上。 村民成功造了一尊伟大的佛像,而那个年轻人,则被困在佛像里,活活闷死了。 李凭云是那个被困在佛身里的凡胎之躯,而她只是愚蒙的村民罢了。 孟端阳道:“明日问审只定罪,不定刑。之后的量刑权力在刑部,我欠过他人情,会在法理之内,从轻发落。” 赵鸢从那个愚民与佛的故事里回过神,她抿唇一笑,“孟老师,明日这一局,他不会输的。你们太小看他了,上天不帮他,他自己会,你愿不愿意跟我赌一次?他不但会赢,还会大获全胜。” 若说李凭云的执念是低贱的白衣,那么赵鸢的执念,就是李凭云。 孟端阳从赵鸢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欲望,它并非对权势的渴求,也不是男女之间渴求。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渴求,仿佛那两个生命,原本该是一体的,它只是被命运短暂地分成了两半。 在这条狭窄而笔直的路上,他们终会相逢,当他们合而为一时,势不可挡,一切的世俗陈规都要为他们让步。 审判前一夜,李凭云被恩准在普通牢房里睡个好觉。 押送他去国子监的是平时看守他的狱卒,牢门打开时,李凭云竟还在睡觉,一名衙役笑道:“李郎中,做春梦呢?” 李凭云睁开眼盯了他片刻,衙役被他盯得心慌意乱,此时他心中想的是,上天可真不公,为什么有人刚睡醒就长这么好看?为什么自己睡醒以后肿的像泡了水的馒头?为什么? 为什么? 他是个读书人,却一点架子也没有,他是第一个愿意教他们这些狱卒读书的人,为什么这么好的人,却要成为阶下囚? 另一个狱卒说:“李郎中,梳洗一下,该上路了。” 李凭云轻哼了一声,“又不是去上刑场,说什么上不上路的。” 一个年纪小的狱卒已经开始哽咽了,“李郎中哥哥,你这么好的人...” 正常的像李凭云这个年纪的男人,都烦人哭。他挠挠耳朵,“我又不是要死了。” 经验丰富的狱卒说:“以我的经验来看,很有可能会被判流放。” 李凭云用一句话断绝了他们的假想,“若我此番平安无事,你们每人给我一两银子。” “那要是...不平安呢?” “若不平安...就去我坟前扒拉纸钱吧。” 那个经验丰富的狱卒推翻自己方才说的话,“那我赌你会平安无事,我在大理寺当了二十年狱卒,没见过你这么敢赌的。” 离开牢狱,他们是最低贱的存在,不再敢嬉笑,麻木的面具一戴,又是称职的大邺官吏了。 狱卒们的心难免沉痛,李凭云刚来的时候,他们也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对他,该打的没少打,但这个人好像打不坏一样,不管他们怎么折磨他,他都一副“你们耐老子何”的模样。 狱卒也是人,后来他们都开始替李凭云疼了。他们也不能每天都折磨犯人,闲来就会赌钱,李凭云偶尔点拨两句,赌局结束后,他们竟然发现自己都赢了钱。 后来李凭云赌赢了一支笔,他开始用那支笔在牢房里写字,他用笔墨把字写在床单上、墙壁上,狱卒耳濡目染,也学了些之乎者也。 这群大老粗狱卒在昨夜就商量好了,今日无论如何,都不能让李凭云听到半个侮辱性的字眼。 李凭云是贱民之身这件事,激起了书生的群愤,他们发了疯地写诗攻击、咒骂李凭云。因此,此行最要提防的是书生闹事,不过出乎意料的是,围观群众中并没有多少书生,反倒是婆娘居多。 离李凭云最近的那狱卒道:“李郎中,这些不会都是你的相好吧?” 李凭云还是有些困,他打了个哈欠,“这就是长得好的麻烦。” 狱卒好奇道:“李郎中,都这个时候了,你怎么还有心说笑?我送过的其它官员这时候要么忙着悔过,要么忙着到处骂人,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?” “我李凭云博学千古,唯不认得两个字,一是输,二是怕。” 这话太过猖狂,但出自李凭云之口,没有丝毫违和。他年轻、英俊、以贱民之身,在十八岁的年纪高中状元,将大邺所有的读书人都踩在脚下。 他活该受万众敬仰,活该如烈阳刺目,因为他是人心所向,因为是被割断喉舌的贫苦百姓的现世菩萨。 狱卒小声道:“李郎中,我表姐夫在朝中当官,我给了他十两银子,三桶油,四袋米,他答应我,今天会把鱼符挂在树上,替你撑腰。” “李郎中...到国子监了。” 李凭云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皮,国子监的金匾之下,站了约一百来号人。大多数都是书生装束,田早河和六子都在其中,还有些听过他讲学的书生,还有鬼市偷跑来的贱民。 他们堵在国子监门前,喊着李凭云无罪,国子监外守着的,是刚收归禁军的逐鹿军,他们围城一道铜墙铁壁,镇守森严。 李凭云享受着这些追捧与呐喊,他的傲慢被助长,他对押送的狱卒挑眉一笑,无限得意。 直到,那个站在离人群百米远的伶仃身影,落入他的眼底。 她被这些狂热的读书人和贱民孤立了。 自她被送上这条路第一天起,注定是孤立无援的。她做不了真正的书生,也做不了一个普通的姑娘。 她一席书生白衣,迷茫地望着国子监的人群,直到,她看到缓缓而来的囚车,还有囚车里那个傲慢的身影。 李凭云脸上出现一抹讽笑,她凭什么来...她凭什么以为自己穿上书生的衣服,别人就会把她当个书生看待。她明明是个女人,一个连自己婚事都无法做主的女人,凭什么守护一个罪人。 李凭云想让她回去,但他嘴唇打颤,无法说出半个字。 他知道,赵鸢宽恕了他。有她的宽恕,他才是清白的,可是...可是,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罪孽深重。 她被他推向了所有人的对立面,孤立无援。 李凭云轻轻说了声“等我”,他们隔得太远,赵鸢看不到他的口型,只能看到他被押入国子监的背影。
第91章 胜天半子1 今日的国子监问审, 受审的人是以贱民身份欺世盗名,参加科举,入仕为官的状元郎李凭云, 审他的是这条仕途上的其他人。有他的先行者, 也有他的后来者。 这场审判的地点在国子监中央大殿,大殿中央, 屹立着一尊三米高的孔圣铜像, 在孔圣铜像后是一颗活了三百年的古榕树,它见证了两朝三百年间选官方式的变革。 鱼符是大邺官员身份的象征物, 太傅问审之后,判李凭云无罪的官员, 便把自己的鱼符挂在那株古榕树的树枝上。 问审尚未开始, 古榕树上已经挂了一枚鱼符,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鱼符为金制,五品以上的为银制, 其余的为铜制,那是一枚银色的鱼符,阳光掠过它的表面, 迸发出一层刺目寒光。 那是一枚新制的鱼符,不必猜, 百官也知道他隶属于新上任的中郎将, 裴瑯裴侯, 过去长安城有名的纨绔。 这位裴侯承袭安都侯府爵位,他的祖辈都是安西的大功臣, 其身份尊贵, 并非普通官员可数落。 陈国公领着尚书省众官员站在孔圣铜像右侧,他问今日的主审官赵太傅:“太傅, 问审尚未开始,裴侯就把鱼符挂在了树上,是否不合规矩?” 这样的问审是大邺头一遭,没有可参考的先例。 赵太傅不慌不忙走到孔圣铜像脚下的鹤膝桌前,拿起上面盛放着的圣旨。 “依陛下同中书商议出来的规矩,并未规定悬挂鱼符的时机,没有不合规矩一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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