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娘低声道:“因为你阿耶是武官。” “武官就一定要死?陛下到底在怕什么?为什么杀了那么多的人还不够呢?”我哭道。 阿娘一把捂住我的嘴,严厉地一字一顿道:“这些话,你以后不许再说!听见没!你听到没!” 我吓得哭得更厉害,却只能点头。 “你听着,你阿耶是为了心中的正义而死。但往后,我希望你谨言慎行,你活下去,便是全了对我们的孝道。”阿娘继续说。 往后的很多年里,我每每回想起阿娘,就想起她和我说的这些话。 那日后,她悬梁自尽,而我,没入官奴。 破旧的马车摇摇欲坠,里面挤着七六个女孩儿,人人目光瑟缩惊惧,等待着未知的命运,她们都是获罪官眷。 我也在其中,心如死灰。 突然,马车停了下来。车帘被粗暴地掀开,一名满口黄牙、相貌难看的男人像打量物件儿似地打量着我们。 女孩儿缩成一团,只有我,皱着眉头直视他。命运已经走到最低处,我还怕什么? 他指着我,和马夫还有羁押我们入大明宫的官差窃窃私语,我清晰地看到他给了这些人一人一袋钱。 最后,我被带下马车,蒙上了眼睛,又被捆住手脚,嘴里塞上布团。 再次见到光亮时,我身在倚翠阁,并不再是程元娘,而是有了一个新的名字:梅姬。 我确实喜爱梅花,但不知那老鸨是如何看出的。后来我才知,她只是觉得我太清瘦,又气质出尘些,才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。 我虽已认命,甘愿为奴为婢,去苟活一辈子,但坚决不愿堕落至此。我本应去往大明宫,却中途被人牙子拐卖。在青楼为妓子,我无法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,我宁可去死,也要保全清白! 一开始,我想逃。可是这近乎是没可能的事。老鸨对我们看管严厉,尤其是新来的,用她的话来说,不打不骂便不听话。 可不知为何,她对我始终尊重些。 有一次,我听到她和龟爪子谈话,大意说,我是个官眷,和那些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女子自是不同。再加上我始终冷静,不哭不闹,令她满意。纵然面上没有笑容,她也认为这是一种吸引男人的独特本钱。 我眼见有女孩子因为逃不出去,被抓回来后打得奄奄一息,慢慢就熄灭了想逃的心思。 我答应过阿娘,我要活下去,以任何方式。 倚翠阁算是长安城里数得上名字的青楼,王孙公子们都爱在这销金窟里一掷千金。这里的姑娘们环肥燕瘦,相貌身段好的,或是富有才情的都有。若是什么都不出挑,便只能早早出卖色相。 我因了谈吐和笔墨作诗上的功夫,幸免于难。 青楼里的姑娘多,自然是非也多。 有一位名为云烟的姑娘,她相貌和身段都极其出挑,本可不必急于出卖色相,但却自个儿选择往男人身上扑。男人们给她砸钱,她投桃报李,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们。青楼里几乎人人知道,她使出的功夫,是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功夫。 她是青楼里最富有的姑娘,住在金银砌成的屋子里。其他姑娘们纷纷抱团排挤她,在背后中伤她。 云烟得知后,行为更加乖张,光明正大抢她们的客人,还炫耀就算自己不理会那些男人,那些男人也会巴巴地凑上来。 姑娘们更加生气,可那时云烟已是花魁,她们不敢同她正面交锋,便在私底下骂她下贱。 我从来不参与她们之间的战争,我认为女子本是浮萍。无论从前来自哪里,如今都飘零至此。一入青楼,再难回头。谁又比谁高贵呢? 有一日早上,我打算出门给刘婆子送些钱和衣裳,却撞见同样早起的云烟。 “梅姬。”她热切地同我打起招呼,“这么早,去哪里?又去给你的故人送钱吗?” “嗯是。”我点头。 青楼的人都知道我挣了些钱,都要拿去分一半给这位故人,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故人是谁。 刘婆子本是我阿娘的陪嫁婆子,为我阿娘操持一生。如今,阿娘走了,她没有亲人,又年老体弱,我若不照顾她,谁还能照顾她呢。更何况,我也存有一点私心,我和刘婆子待在一起时,经常说起阿娘,只有在有一个人跟我拥有共同回忆的时候,我才会握住一点温暖。 “我这儿有个镯子,也不常戴,送给你吧,当些钱,给你的故人。你自己的东西,就别当了。你打扮得实在太素净了。”云烟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,递给我。 我一愣,因为我和她打交道很少,不明白她为何要帮我。 “拿着呀,傻看着做什么。”云烟笑着将镯子硬塞给我,随后扭着身子离开。 从那时起我便感觉,云烟似乎和她们口中说的不一样。或者说,人有千面。云烟固然势力爱钱,也确实性格乖戾,但她也有良善的一面。很庆幸,我看到了这一面。 我乃将军之女,曾骄傲如天上大雁。如今沦落青楼,倚楼卖笑,只为活着。 云烟也该有她的信念吧,或许她那么卖力讨好权贵,是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吃人的魔窟。所以,情谊不重要,感情也不重要。 我时常在想,时时来倚翠阁纠缠她的书生该是不懂她的。云烟在来郎君怀中,笑骂他痴心妄想。可是独自一人时,我却见过她失魂落魄。 人性之复杂,千变万化,又可见一斑。 后来,云烟死了,而且听说死状惨烈,惊动刑部。 我没有见过她死时的惨烈模样,但我总会想起她巧笑倩兮,将镯子递给我的娇俏模样。这样一位美人,就这样失去生命,我心中莫名悲凉。 倚翠阁被封,人人怨声载道,却不敢不配合。 衙门和刑部都前后脚来了人,他们带过来一位小娘子,不过刚及笄的模样,我见到她的第一眼,便忍不住惊奇。她通身的气度,绝非普通百姓所有。我冥冥之中敏锐地觉察到,她身上有一种,接近于我少时所熟悉的东西。 那些衙役们,似乎都对她言听计从。据说,她是吴县令派过来,向我们一一问话的。 我给刘婆子送完这个月的钱银回来,刚好轮到我。 她问起我对云烟的印象,我将我曾听闻的,和大家认知里的,都一一告诉了她,却不曾多说什么。至少在我这儿,我想为云烟保留最后一分尊严。 “你不讨厌她吗?”她问我。 “为何要讨厌?大家都不易,互相厌来厌去,岂非更可怜?”我淡淡地回她。 “可除了你,其余人都觉得她性格跋扈,难以相处。”她又道。 “性格跋扈是因为内心害怕,喜爱抢别人的,是因为内心寂寥。看破表象之后,便没有什么不能容忍,不能相处的。”我平静地答道。 她沉默片刻,最后尊称我一声「梅娘子」,不知为何,那股久远的,我少时有,而今缺失很久的东西迎面而来。我想要逃避,于是淡漠地起身告退。 过了两天,在人们的谈话声中,我得知了她的姓氏,河东裴氏。 难道她竟是出身于世家大族吗?可是出身于这样家族的小娘子,如何会当仵作?我摇了摇头,否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觉。 可不知为什么,内心深处总是隐隐钻出来一些东西,仿佛急着要告诉我什么。 我一面压抑,又一面有些好奇。 就在这种内心无法平静的日子里,老鸨也死了,死法同样不体面。 我对她的死无悲无喜,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刹那,我又一次生出想要逃的心思。可是衙门的管控比龟爪子们的盯梢还要狠。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关在自己的房中,整日无所事事。 终于,裴小娘子再一次来到倚翠阁,并且,她是同刑部的刘侍郎一同来的。 这位刘侍郎是平寿县主之孙,亦是长安多少名门小娘子的梦中人。我对他多少有些耳闻,对于他的家族,少时也听我阿耶提过一嘴。看他望向裴小娘子的眼神,那不是上级官员看一个普通百姓该有的神情。那种神情里,包含着呵护。可是,刘侍郎可是看尽长安绝色的人,会对一个仵作产生好感吗?这一刻,我对裴小娘子的好奇更重了。 内心深处的涌动再一次钻出来,令我在房中坐立不安。于是,在夜色催更时,我悄悄抹黑来到云烟的房门外,做了我这一生都没做过的事——偷听人说话。 因为紧张,我腰间系着的环佩「叮当」一声落地。 我吓得连忙返回自己的屋子,半晌后,我见外头没有动静,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又轻手轻脚地去到云烟房门外。 “只是,裴小娘子用完就弃之的行为,可不像河东裴氏的贵女所能做出的。” 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?” “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。我当时在想,这样机敏又气质出尘的小娘子,怎么可能是平民家的呢,后来每一次与你接触,都带给我惊喜。我这个人天生好奇心重,你让我好奇了,我就得知道真相。而且,这个真相让我最惊喜。表妹啊,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。” 河东裴氏的贵女?表妹? 我的思绪飞转,当我脑海里关于很多年前长安贵族间的关系族谱徐徐展开时,答案呼之欲出。同时符合这些称谓的,似乎直指一人—— 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心情。震惊,难过,愤怒,又或是命运给予的哀鸣。 原来,裴小娘子,也是我的「故人」。我的阿耶,因他的阿耶而死。 突然,房中灯火熄灭,他们的谈话声也戛然而止。我退后一步,以为是他们发现了我。蓦地,房中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,伴随尖叫。 我愣了一下,很快意识过来,裴小娘子他们遇上了危险。 我在黑暗中望了一眼四周,大家都在自己屋中,就算听到了什么,估计也会当做没听到。而这一楼,并无官差把守。 我下意识地就要冲下去叫人,可是脚步一下迟疑。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诉说:便是她的阿耶害死了你的阿耶,你为何还要救她? 可渐渐的,另一道声音盖过了这道,是阿耶的声音。 “人生在世,定要坚守心中信念,对善的信念,对爱的信念,对理解他人的信念。若你怀疑信念,那么只需遵循直觉,那一刻你认为对的事情,你就去做。不要后退,不要后悔,上了战场的马,不可以调转方向。” 我转过身,毫不迟疑地下了楼梯,急急地将楼上的动静告诉楼下的人。 衙役们忙冲上楼,将裴小娘子和刘侍郎解救下来。 他们俩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,刘侍郎的似乎更严重些,他是伤在了后背。我看到之前纠缠云烟的书生被捆绑着走出来,满身戾气,像极了阎王。 一群人心急火燎地离开屋子,我看到裴小娘子满心满眼都是刘侍郎,自己的手还在滴血却并未留意,忍不住嘱咐了一句:“你的手也受伤了,记得包扎。如此好看的一双手,留了疤痕可不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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