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若竹举着信件,冷声道:“这上头分明写了裴小娘子的……” 话只说到一半,他自己却顿住了,低声道:“你不识字是不是?” 富贵窘迫地点了点头:“都是将药方拿到药房,给抓药的小童看的。” “既不识字,为何还要拆信?为何不直接拿了去药房?再者,你不识字,如何辨别这非管大夫亲笔?”刘若竹语惊四座。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这个报案人身上。 富贵的声音更低了,“以前,以前,管大夫怕我没钱抓药,会在信封里塞几枚铜钱,我就是晃了晃信封,没感受到,就擅自拆了。管大夫每次,每次写完药方,都会印下印章,可这封信上没有。我,我就对比了管大夫从前的药方,觉得好像不太一样,这才说的。” 刘若竹皱眉,他从架子上找来管大夫从前的药方,根本不用细细比对,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两个人的字迹。所以纵然富贵不识字,能发现这个漏洞,倒也寻常。再说印章,信件里面的这封遗书,确实没有落下印章。是因为这是遗书,所以才少了这一步骤的吗?刘若竹目前还不能确定。 他将目光投向在场最了解管延京日常习性的裴约素身上,裴约素接受到他询问的意图,却也是茫然地摇摇头。 这封遗书一定不是管延京所写,可也一定不会是裴小娘子所写。不说自己对她十分信任,就说在出门之前,管大夫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,信封根本没出现过。出门之后,裴小娘子一直和自己在一块儿,如何能分身?何况,这封遗书的笔迹很新,一看便是今日所写。 这一切的一切,联系起来,竟像是有人做局,设计陷害裴小娘子。 想到这儿,刘若竹的眼眸再次眯了起来。 “裴小娘子,本官对你一直信任有加。如今为了洗脱你的嫌疑,你只得自证。”吴伯甫突然开口。 他派人研了磨,将笔亲自递与裴约素。 裴约素倒也不多话,径直接过笔,想了想,在纸上默了一句话:昔者苍颉作书,而天雨粟,鬼夜哭。伯益作井,而龙登玄云,神栖昆仑,能愈多而德愈薄矣。 刘若竹这是第一次见裴小娘子的字,一手小楷,有行有列,竟写出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的美人姿态。 再看她在此情此景下默出的这句话,当真令他惊艳不已。 世人智能越开,德行却越低,所以才出现这般借刀杀人之举。字字娟秀,字里行间却是大丈夫才会有的哀叹。 刘若竹眼底夹杂惊喜,内心却也再一次笃定。无论如何,他一定会将这做局的背后之人揪出来,还裴小娘子一个清白。
第42章 管中窥豹 吴伯甫看到裴约素的字,自然也惊诧万分。 他细细对比了遗书上的字与她的,几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。随即,他命下属将两张纸拿去百姓面前展示,示意这封遗书非裴小娘子仿写。 人群中议论纷纷,有个还识些字的男人不服地嚷嚷:“不是她,还能是谁!她一定有帮凶,且看她出门和谁来往,就能找到帮凶了!” “就是!这么大的家业,一定有人同她一起图谋!”围看的人跟着起哄。 刘若竹一记冰冷的眼神扫过来,令男人后脖颈冒出寒气。 “裴小娘子一直同我在一处,你在说我是帮凶?” 男人傻眼,原本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,想借机鼓动哄闹一番,折损一下这个拒绝自己求亲的小娘子,没成想,凌乱之中竟摸到了老虎的屁股。他缩了缩脖子,立刻逃离了现场。 “你在此处候着,我去后头瞧瞧。”刘若竹转过身,只有对着裴约素说话时,语气才柔上三分。 “嗯。”裴约素点头,表现颇为镇静,目光却一直追随他的背影,直至消失在屋帘处。 内心里,她以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情感去依赖他,将自己的希望只寄托于他。这对常年独自行走于风雨中的裴约素来说,是一桩微小的奇迹。 刘若竹先去了柴房,发现这里也被收拾妥当,只是冷锅冷灶的,没有一丝生火做饭的打算。自己来时已近午时,这一家子不打算用饭么?且管延京不用饭就喝药的行为,似乎更能佐证是自杀。 他皱了皱眉头,接着去往管延京的屋子。 这间屋子他住过一段时日,所以迎面而来的熟悉感令刘若竹感到恍惚。一切都是昔时光景,一点也未改变过。 刘若竹想起自己伯父的腿疾,便是管延京给治好的。而自己那日遇刺,若非碰上管延京,就算不送命,保不齐也留有后遗症。 所以,管延京若真是自杀,那便遵从他的意愿。若是他杀,或是有人逼他自尽,并以此嫁祸于裴小娘子,那自己可就不会手软了。想到此,刘若竹捏紧拳头。 刘若竹走至榻边,慢慢坐了下来,一股子灰尘突然扬洒在空气中。他看着在光束中的尘埃,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—— 这张榻仿佛好几日不曾有人住过了。 管大夫晚上不住这儿,会去哪儿?这似乎是解开他「自杀」谜题的一个关键。 再走去管永的屋子,这个曾因和裴小娘子亲近,被自己投以敌意的年轻男子,此刻和他父亲一样,呈趴卧状,神态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。 榻边的屏几上亦放着一只碗,里面剩余的红黄色汤汁散发出微微难闻的气味,裴小娘子提过,这是砒霜。 父子俩看上去,死因相同。 刘若竹凑近,细细看了眼管永裸露在外的手肘和脖颈,均无任何外伤,屋内也没有任何挣扎痕迹。 管永是心甘情愿喝下砒霜的,只是不知他喝时知不知道这是砒霜。端药给他的人,应当是吴婆子,但吴婆子现下不知所踪,谁也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。 最后探查吴婆子的房间,因在院落的北边,常年不见光亮,刘若竹进门的一刻,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。 凭几上居然有小半碗没吃完的米饭,还有两碟子荤菜,一碟葱醋鸡,一碟驴肉。 管大夫家的一个粗使婆子吃这么好?而且管家并未开火,这两碟子菜是从哪儿来的?这么好吃的菜,吴婆子都没吃几口就消失不见,想必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事。 还真是疑点重重。 当刘若竹怀抱一肚子疑问回到堂屋时,万年县的仵作也赶到了。 这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,姓李,仗着手艺,对他们这些年轻的官员也没有多恭敬,更不要说裴小娘子这位同行,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,压根不加理会。 一来,他的眼里便只有尸体。 “是在这里验?还是将尸体搬回衙门验?”李老头开口问道。 吴伯甫看向刘若竹,刘若竹望了一眼外头看热闹的百姓,低声道:“在这里不合适,至于搬回衙门……恐怕会破坏一些原有痕迹。去后院儿吧。” “来。”吴伯甫招手道。 不良人们自动分成两拨,一拨负责赶人,一拨则自发将两具尸首分别从堂屋、房间里搬运到院子内。 裴约素望着曾经亲如一家的两个人,如今却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。她内心涌上难过,深吸一口气,才令自己平静了些。 “前辈,您验哪具?还是我们一起?”裴约素问李老头道。 李老头头也不抬,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,兀自蹲下身,检验起离自己最近的管延京的尸体。 裴约素便去了管永的尸体边,却不料被李老头赶开,“小姑娘一边去。” 刘若竹忙护短:“李仵作,你是吴县令请来同裴小娘子一道验尸的,莫要耍横。” 这李老头脾气古怪得很,并不怕他,直接上了手,自顾自说道:“死者男,五十岁上下。死者眼睑浮肿,颜面四肢均呈现深度红黄色,且七窍已慢慢有流血迹象,初步判断是死于中毒。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内。” “是砒霜中毒。”裴约素在一旁轻声补充道。 李老头这才抬头,仔细地看了裴约素一眼,裴约素继续说道:“少量砒霜也可用药,常用于蚀疮去腐或是劫痰平喘。我能辨别出它的气味。” “年纪轻,过于自大。”李老头冷言冷语地回了这一句,然后又低下头去检验另一具尸体,“死者男,二十岁上下。眼睑浮肿,颜面四肢均呈现红黄色,七窍暂时没有流血迹象。初步判断,也是死于中毒。死亡时间也是在两个时辰左右。” 刘若竹和裴约素对视一眼,然后又将目光投向吴伯甫。吴伯甫满脸无奈,他也没料到,这万年县的仵作,不光脾气古怪,还十分倔。 “你,去取两碗凉水来,然后将死者生前喝过的碗也拿来。”李老头冲秦义说道。 “我?”秦义莫名遭使唤,心有不甘,但还是乖乖做了。 四只碗被摆在院子中间的地上,大家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。 李老头又抬起头,把院子里的人看了一圈,最后朝裴约素招手:“你将头上的银簪拿给我。” 大家都知道他要做什么,裴约素也未迟疑,拔了簪子,就递给了他。 只有刘若竹庆幸地在裴约素耳边低语道:“幸而不是我送你的那根。” 李老头儿用银簪最锋利处划破管延京和管永的皮肤,取了血,滴到白水中,然后用银簪的根处去探,不一会儿,银簪便呈现发黑状。他又用银簪的头部去探两个药碗,亦呈现发黑状。 他像是松了口气,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用指点的语气冲裴约素说道:“小姑娘,做事要全面,要细心,这样才能证明,他们是中了砒霜的毒。” 刘若竹一向看不惯有人说裴小娘子不好,刚打算开口怼一番这个怪老头儿,却听裴约素盈盈一声:“是,晚辈受教。” 李老头儿点点头,脚下却不小心踢翻了放白水的碗。 刚刚还心有不甘的秦义,到底是古道热肠,忙上前去扶。 裴约素忽然喊了一声:“等等!” 她快步走上前,看到李老头儿踢翻的两碗水分明混到了一块儿,可其中的两块血却始终不相溶。
第43章 管中窥豹 李老头儿靠在秦义厚实的肩膀上,也发觉出异常,“这两个人不是父子关系吗?” 他将蹊跷一点出,在场之人心中都慢慢醒悟过来。 自古以来,人们用「滴血验亲」的方法,来证明血缘关系。一般取需验证双方二人的血,放入器皿之中,若凝为一体就说明存在亲子或兄弟姐妹关系,反之,则没有血缘关系。 “这不可能,我们再验一次。”裴约素一时之间,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,提议复验。 李老头儿也认为应该再验一次。 于是,不良人去取了两碗干净的水。裴约素拿簪子再次刺破管家父子的手指,取血滴入白水中。 众人屏息期待,片刻之后,两块血依然呈现不相溶的状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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