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真瞥下眼来,见他仍是一张笑脸,并不像是真的在反省。就想他这个人的脑筋简直不会转弯,和他兜绕,恐怕他一辈子也才想不到该想的地方去。 便叹了口气,好言好语和他说:“你这个人的性情,真是不知道叫人怎么说好。咱们在无锡不过是稍做停顿,短短半个月的功夫,你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。若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就罢了,大家聚在一起能谋一番事业也是好事。可你们聚在一处是做什么?不是吃酒听戏就是四处闲逛。人家那起文人相公们闲逛,还能逛出一些传颂千古的诗词文章来,你们闲逛,逛出了什么?非但什么有用的东西也不得,反倒开销出去许多银子。” 邱纶听得慢慢直起腰来,觉得她这番话真不像能从她口里说出来的,反倒和他族中长辈教训他的那些话如出一辙。 他微微有些讪,辩解了两句,“你这话虽然不错,可交朋友自然就少不得要应酬。不这样,朋友之谊何以存续呢?况且也不是我一味的想和他们玩,你想想,人家既请了我,我推迟,好像我这个人不够平易近人似的。我又不是什么王孙公子,何以把架子摆得那样大?” 妙真噘着嘴睐他一眼,“你好像很有道理,可听来都是歪理。倘或作为朋友,连这一点都不能体谅,也不配做朋友。难道你在做正经事,听见他们叫,也一定要抛下正经事去赴他们的约么?” “问题不是我此刻没有正经事在做么?”他把两手一摊,笑着看她一眼,顺势环住她的背贴上来哄她,“我晓得你说的有理,就这一阵子,等咱们离了无锡自然就不和他们混了。眼下咱们借住在人家府上,怎能不给主人家面子呢?” 妙真斜他一眼,“你这样讲,好像是因为我囖?要不是因为我的事要去常州,咱们也不会中途在这里打搅人家。” “你看看你,多心了不是?我并不是这个意思。”他忙在她背上温柔急切地抚慰两下,“姑娘教训得对,我知错了,好么?” 哄得妙真笑了,心里头叹息着,回转身来,贴进他怀里,“那你听我的,下回可再不许又夜饮到三.四更天才回来。夜里睡得晚,次日就起得晚,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,如此下去,岂不是在虚费光阴。” 邱纶尽管笑着答应,却是有些勉强。怀里搂着妙真,心里却平添了一分惆怅。觉得妙真这张嘴,尽可以撒娇,尽可以赌气,也尽可以说些无理取闹的话。偏偏又说起大道理来,不免有点扫兴。 这一早,花信又重新提了早饭来喊邱纶吃。这间屋子是西厢房,没有罩屏,是个宽敞通间。饭桌摆在床与榻当中,邱纶就放开妙真,懒懒地走下踏板,坐到饭桌对面去望着妙真笑。 看见一瓯卤驴肉,一瓯糟鹅,一碟鸡蛋炒嫩豆芽,又是一碗清甜桂花粥,一碟酥肉饼,都是他素日最爱吃的。因问花信:“华家的厨房怎么正巧有这些?” 花信将提篮盒放在炕桌上,回身和妙真在榻上坐着,向着他笑,“哪就有这样巧?这是人家两个厨娘专门给三爷做的。我去提时就对我说,知道三爷昨日睡得晚,想必也起得晚,所以特地做好了给您留在锅里热着。” 邱纶听了直赞这些人很会做事,提着箸儿点一点,“你跑一趟,这两个厨娘,每人赏她们五百钱。” 花信眼珠一转,撇嘴道:“人先给姑娘提了早饭,又给三爷另提,这会又要我再去,这一早上,我跑了多少趟,腿都要酸了。” 邱纶听其意思也是要讨赏,倒好说,呵呵笑道:“劳累你,也有一吊钱谢你。” 花信便取了钱,高高兴兴往外去了。妙真眼看着她出去,心里早有些腹诽,又不能当着她在这里讲。因为她也是矛盾,一面觉得花信伺候着她已是不易,如今又添了个邱纶。可她隔三差五就要想法子讨赏钱,妙真看来也有点出格。 她只好从榻上走到饭桌上来说邱纶,“你为什么又要赏她一吊钱?” 邱纶囫囵咽下东西,反笑着问她:“这有什么不好?我给你的丫头赏钱,难道你还要不高兴?你们两个不是从小长大,情同姐妹么?” “是这样子不错,可我本就有月银放给她,都是按日子放的,从未拖过一天。况且我给下人的月银,比别人家都多,一月二两半银子呢。她又没有别的使钱的地方,根本就用不完,还要攒下来许多。你觉得她伶俐,偶然赏她些也使得,哪有这样一月赏个五.六回的?多一份月银都赏出来了。” 邱纶听了可笑,“你这也很奇怪,既然和她要好,她多得些,你应当高兴才是,怎么还反过头教训起人来?你到底是为我不高兴,还是为她不高兴?” 妙真眼起急色,“这是什么话?我既不是为你不高兴,也不是为她。只是你大方也要分时候,从前你有钱,我们也没有什么干系,你爱怎么样挥霍就怎么样挥霍,我根本没有资格来说你。如今咱们既有了关系,你也离家在外,身上只剩下那七.八十两银子,哪还经得住你这样散财童子似的花呢?” 听她又教训起人来,邱纶便把脸低在碗里,吃了一会,不禁冷笑一下,“不过因为她是你的丫头我才肯多赏她。要是别人的丫头,我才懒得理会,管他劳不劳累呢?” 他也是一份好心,妙真再多说,仿佛是自己不识趣,况且也像是对花信过于苛刻了些。只好不说了,款裙走回榻上去。 不一时花信回来,妙真便使她去吩咐良恭借了华家的马车套上,趁着这时太阳未毒起来,欲往那韦家去。 走时想起韦老太太很喜欢她鲜艳的衣裳,因是孝中,只好穿了拣了身相对鲜亮嫩鹅黄褂子,一条艾绿的裙。在穿衣镜前照镜子,看见邱纶又倒在她的床上打起瞌睡。 她走去把他轻轻推醒,“你回你自己屋里去睡,花信要和我出去,倘或你要什么,我这屋里可人没人答应你。你那屋里,还有华家的两个丫头给你端茶送水呢。” 邱纶哼了两声翻过去,裹着她的被子半梦半醒地笑着,“就在这里睡,这床上有你的香气,睡得安稳。” 妙真也懒得管他了,就与花信出去。良恭早套了车在角门等候,正欹着车的壁板打瞌睡。看见她二人出来,就跳下车拿踩凳。妙真捉裙上去,暗里看他一眼,并没和说什么话,他也没有开口。 遐暨韦家门上,小厮进去通传,不一时就来了个丫头请她。妙真认得,是韦老太太跟前那个馥儿。如今梳起乌油油的头发,也不簪红戴绿,只在隆起的发髻上搽着三朵栀子花,穿着蟹壳青的衣裳,配着灰色的裙,是个媳妇打扮。 妙真着良恭在门房等候,带着花信和她进去。路上和她说:“我差点没认出你来,这才过去一二年的功夫,难道你就嫁人了么?” 馥儿挽着她笑,“去年由老太太做主,把我许给了我们家田庄上的一个管事。姑娘几时到无锡来的?怎么不先使人来告诉一声?亏得我们老太太近日嫌天热不爱出门走动,倘或出去了,姑娘岂不是扑个空?” “我怕使人来说,老太太就要命人张罗,这样大热的天,劳动你们家下人忙起来,岂不是我不好?所以就没先说。” 说话进去,老太太已在廊庑底下张望了,看见妙真就站在上头笑着招手,“快来快来,快过来我看看。” 妙真忙赶上去,在廊下行了礼,笑着上去搀她进屋。韦老太太只顾偏着脸打量她,先是笑着,后又鼓着腮帮子嗔怪,“怎么比那年瘦了?这可不好,年轻女孩子不应当太瘦。我平日听见我那几个孙媳妇闹着要清减我就要说她们。”说着拉着妙真在榻上坐下,吩咐丫头们,“快去拿些好吃好喝的来。” 妙真忙叫花信提过点心匣子来,“这是我外头买来孝敬您的,我也不知道这里哪家的点心糕子好吃,就拣了些看着精致干净的,要是不好吃,您可别怪我啊。” 老太太笑得高兴,就叫丫头们拿着点心匣子下去摆碟子再端来。等上了茶,又和妙真唉声叹气,“你们家的事,我听说了。你可别伤心太过,老太太我倚老卖老说一句,人都有那么一天。父母放心不下的,还是你们这些儿女,儿女要是因为父母走了就不知珍重,他们倒走得不放心了。好孩子,你可要保重。” 妙真忙捧上笑脸,“您尽管放心吧,我虽然愚笨些,也想得明白这道理。 ” “这就好。那你这回到无锡来,是为什么呢?” “上一年扶灵还乡,如今安葬了父母,仍上常州找我舅舅去。” 韦家与胡家不认得,老太太因说:“怎的不去湖州你姑妈那里?你妹妹鹿瑛不是就嫁在她家嚜,去了姊妹两个在一处不是更好?去年过节,你韦伯父到湖州去了一趟,就住在姑父姑妈家里,他们还说起你呢。你姑妈不放心,说起你就抹眼泪,听说你和安家的婚事告吹了,想接你去,和你再另寻一门好亲事。” 妙真道:“姑妈和妹妹倒是有信来过,只是我到常州去是因为有点事情没办完,需得办完了才好答复他们。” “你姑娘家家的,有什么要紧事呀?” 趁着点心端上来,妙真就插过话去,“您快尝尝,看看我买得好不好。” 韦老太太拿起一块梅花形绿豆糕咬一口,托在手上,慢慢和她说回原话,“什么要紧事也要紧不过你的婚事去,姑娘家还是拣个好婆家最要紧。你韦伯父回来说,你姑妈替你看中了一户好人家,问他们,他们又神神秘秘的不肯细说。想必真是户很好的人家,你到了常州办完事就赶紧到你姑妈那里去,把这个要紧事敲定了才是正经。好好的一个美人,难道要耽误到青春不在了才好么?” 说着无不惋惜地看她一会,不由得叹息,“都说长得好的姑娘命也好,以我这几十年的所见来看,倒未必。越是长得好的女人,越是坎坷些,因为不甘心,总觉得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人。我老太太喜欢你,少不得要劝你一句,你可别这么想。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好的男人?过得去就行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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