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答应着出去,邱纶又掉身回来。正笑着,却见妙真轻轻翻他一眼,“你就图大方好看,也不分时候。你当眼下还是你在家时的光景么?想要钱,随时随刻就向你爹娘哥哥嫂子要。” 邱纶敛了一半笑脸,在她身边坐下来,“虽不在家,可出门在外,难道不是更该体面些么?” “那是做官经商的人的派头,也是因为必要的应酬。人家做官经商的人交集的朋友,都是对仕途买卖有助益的,为款待他们,就是花费得多些,将来也是有回报的时候。你的这些朋友呢?” 这话简直有些耳熟,邱纶想起来,都是他大哥最爱说的话,他大哥无时无刻不在劝他在外结交朋友,一定要结交些有用的,好像人和人之间不用讲知心知意,只要对前程有益就行。 他原就很不赞同他大哥,眼下蓦地从妙真口里听见这番话,觉得她像变了个人。他不高兴地走到另一头坐下,瞅她一眼,“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,你几时也如此世故起来了?” 从小到大,谁不是赞妙真是个不染世故的女仙娥?猛地听见他这话,她就冷笑,“谁愿意管你这些?我不过是要劝你,别打肿脸充个胖子。你把那些钱花没了,往后又怎么办?” 邱纶哼了声道:“到了常州,我到织造坊里去支取一笔就是了。你还怕我邱家没钱么?” 妙真又是一声冷笑,“你爹娘早就告诉了家里的人,叫不许给你一个钱,你记性这么不好,就忘了?” “那不过是些气话,难道他们还要和我怄一辈子气么?”邱纶最烦人狠约束了他,不由得赌气拔座起来,“我的家人从不肯给我一点委屈受,倒是你,最会怄我。我花我自己的钱,碍着你什么事?你早也说我晚也说我,几时变的这唠唠叨叨老妈妈一样的性格?” 说得妙真一怔,睇着他那张不耐烦的面孔,忽然鼻酸,不一时就掉下一滴眼泪。 邱纶方懊悔说了这难听的话,忙捏着袖子弯下腰给她拭泪,“是我该死,一生气就口不择言了,你怎么会是老婆子呢,你是月中嫦娥。别生气,要不你打我一下,就抽我的嘴。”说着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嘴巴上打了几回。 他倒肯使力,打得“啪啪”响。妙真慢慢握起手来,眼泪婆娑地剜他一眼,“你既要说,为什么又后悔?” “我那是没经过脑子的话,你别当真。”他急着坐下来,把妙真搂在怀里,“咱们两个这样好,你要是把气话当真,真是辜负了咱们这情分。不生气了好么?” 正哄着,听见华家的丫头在门外请,说已有一位客到了。妙真自己反手把眼泪揩了,端坐起来,还怒未怒地嗔着,“你只管招待你的朋友去,我才不要你说了硬话又来说这些软话哄我。” 邱纶歪着头看她,只不起身,“非得你答应我不生气了我才肯去。” “难道你要把你请的客人晾在那里?” “晾他们一会也不妨事,不是你说的嚜,他们都是不要紧的朋友。” 妙真就笑了下,转瞬又剜他一眼,“你快去吧,我可不敢绊着你,免得你那些朋友怪罪我不知体谅人。” 邱纶见她似有些好了,就笑着起来,学人家慢条斯理地作个揖,“多谢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。” 妙真别过身去,“谁是你的奶奶?谁要受你的礼?” 他那颗心早飞到厅上去了,这会还不急着去?等妙真转回来时,人早跑得没了影,屋子里剩下寂寞的她自己。她有种木然的伤心,可眼泪没一会就给炎热天气蒸干了。她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脸,才想到刚才是哭过。 外头送酒送菜的人陆续也来了,良恭引着他们往敞厅上去,挨个发放赏钱。华家的人听见邱纶这般大方,又赶上今日他做东,用得上用不上他们的,这一会都赶到这厅上来帮忙摆席设宴。 不一会邱纶并华子鸣与那几个朋友往这边来,听见良恭在向人说:“我们邱三爷是何其爽快的人?别说我们在你们家叨扰了这样久,就是节下有不认得的赶到他面前说句吉利话,也是要赏的。只管拿着,不拿着我们三爷才要不高兴。” 那几个新交的朋友听见,愈发肯奉承邱纶,纷纷道:“非但邱兄是个体面人,就连底下的下人也十分会办事。” “这个还用说?邱老弟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,可在嘉兴,他们邱家也是名门望族。我听说邱老爷在苏州广交朋友,虽是生意人,却从不在银钱上与人计较,很有大家风范。邱老弟是随了他父亲了。” 邱纶听得何其畅美,更是把妙真的话抛在了脑后,这般与华子鸣笑引朋友进去,未几便笙笛锣鼓地开筵。 花信在华家厨房的井前洗衣裳,远远听见好不热闹,搓衣裳的手不由得慢下来。又听见有些丫头婆子拿着赏钱走过,问了知道,是邱纶赏的。 她心里慨叹,邱纶果然是天生的贵人,就是到如今,也不能够节衣缩食的过日子。心恼自己偏在这里洗衣裳,方才没跟着往那厅上卖个伶俐。 忽然手上的衣裳给人抢了去,抬头一看,又是严癞头那张讨人嫌的脸。他蹲下声来,把盆往自己跟前拽,“我来帮你洗,你只管去玩你的。” 花信横他一眼,把手上的水甩甩,“还去玩什么?姑娘这会大概是要睡午觉了,少不得要去给她铺床熏被。” 说着不大情愿地起身,理了理裙子,向洞门底下走。忽然有个丫头跑来,正撞了她一下。那丫头忙赔礼,“对不住,我没看见人。” 倒是个青春艳丽的丫头,梳着溜光的头发,抱着一双鞋向里头去。花信留心回头看一眼,那丫头跑到了严癞头面前和她说话,脸上顷刻间飞起红霞。 这倒怪了,难道还有女人能瞧得上严癞头这种人?她心里有些不自在,又走悄然走回来,藏在那风箱后头听他们说话。 但见严癞头在椅上上蹭了蹭手站起来,那丫头便羞羞答答的地递过去一件布包着的东西,“有劳你替我给他,谢谢他上回替我取帕子。” 严癞头道:“嗨,不就是爬树上把你的帕子取下来么,我那兄弟很仗义的人,哪用得着你这样重的谢礼?” “哎呀,你就替我交给他嘛。”语毕,那丫头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,就捉裙跑了。 听这意思,那东西像是托严癞头给良恭的,花信把嘴角稍微撇一下,又悄然走了。 回到屋里,看见妙真正要躺下。花信嗔怨了一句,“你怎么不等着我来替你熏被子呢?” 妙真笑着,“这么热的天,谁还盖被子?不用熏了,我就这样子合衣睡一会。我也不困,不一定能睡得着呢。你累不累?也上来和躺一会好了。” 自在嘉兴时花信被她给烫伤后,就有些怕她似的,不敢挨着她睡。就是在这华家,也是情愿到他们家下人房里去挤一挤。不过看着妙真此刻很好,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,也应着声走去躺下。 两个人也不放帐子,各睡一个枕头,要睡又睡不着。花信就把方才在前头洗衣裳的事情说给她听,“那个丫头我听他们叫她小莺儿,约莫是十六.七岁,要是果然看中良恭,不如姑娘就叫三爷向那华官人说一声,没准就许给良恭了呢?咱们也添个帮手。” 妙真听着花信形容,还在猜想那小莺儿的相貌,冷不丁厅听见这话,心就连忙颤了下。因说:“我们吃人家住人家,还要拐走人家的丫头?哪有这样的道理?我不好意思说。再则说,不见得良恭就有这个意思。” “良恭那个人,有话有事从不爱对咱们说。和咱们一处多少年了,办事是尽心,就是觉得他总和咱们隔着一层似的。这样的私情,更不肯告诉咱们了,就是你问,他也不见得说实话。姑娘只看他往后穿不穿新鞋就是了,我见那布包着的像是双鞋。” 妙真向她这面翻过来,一手垫在枕上,托着脸,眼睛捉贼一般精光明亮,“是什么样的鞋?是她亲手做的么?” “我看那样子,像是她自己做的。” 妙真就有些不高兴,“鬼扯,咱们来这里不过半个月,她就算是起头那天就认得了良恭,半个月就能做得出一双鞋来?她难道没有旁的事情做,没日没夜就做那双鞋么?是双什么样式的鞋?” “用布包着的,我哪里看得见?”花信说来说去,还是说着那影也没有的婚事,“良恭年纪也不小了,我记得他比姑娘大一岁。还不娶妻么?他一向尽忠,姑娘身为主子,也该替他打算打算。” 妙真听得心浮气躁,不想再听。但她仍然说个不休,好像很乐于促成这桩婚事。妙真想赶她出去,又怕忽然变了态度受她追问。脑筋一转,便刻意做出痴呆呆的样子盯着帐顶说:“上头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咱们。” 猛地吓出花信一身冷汗,以为她是要发疯起来,忙起身道:“我怎么忘了,我还要去晾衣裳呢,竟然在这里睡起来。你睡你的,我先去干活。” 她自脚底抹油溜出去,惹得妙真在枕上直好笑。 可是笑着笑着,心里又涌起来一阵凄凉。如今瞿尧跑了,连花信都唯恐避之不及了。良恭倘或要娶妻成家,也不会是什么天大的怪谈。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百思不解?她活到这年纪,忽然觉得是开了窍,什么怪事都不再能带给她惊骇。但同时也再没有什么事,可以带给她一份纯粹的快乐了。
第72章 梅花耐冷 (〇四) 当夜这华家房子里喧腾得厉害, 妙真睡的屋子也能听见那头急管繁玄笙鼓锣笛之声。把纱窗全都阖上来,月光也缠着笛声,轻柔婉转地穿透进来,弄得人生死睡不着。 到三更天那厅上才散, 邱纶吃得半醉回到这院来, 因想起上晌惹妙真哭过一场,走的时候又不确切她是不是还在生气。又见那西屋窗上还亮着灯, 又有些心猿意马, 想趁着夜深人静和她厮混, 就走去把门敲敲。 不一时妙真穿着寝衣来开门, 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有些脸色冷淡, 也不和他说话, 自顾自地擎着灯往里走。 邱纶只得在后头走着, 把脑袋歪在她肩膀上来看她,“你还在生我的气呢?” 妙真向旁略瞥一眼,“旧气散了,又添新气。” 他就笑, “旧气我认, 可这新气又是如何来的呢?我下晌在那边厅上款待朋友,到此刻才回来,并没有和你见着,没有哪里又惹你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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