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池低头笑着,摸了摸肚子,“是小产了,又有了,这会都快六个月了。你们怎么想着到这里来?” “我看了你的信,不放心你啊。本来要回嘉兴去,就想着从苏州这头走,顺便来瞧瞧你。” 白池看着她噘高的嘴巴,才肯定是她真到了跟前来,此刻才猛地一阵欣喜,挽住她开始由衷地笑起来。 这一笑,彼此仿佛是挽住了过往,妙真才想起来哭。白池忙嗔笑,“哭什么啊?好容易见到了。幸得你们来,我都要闷死在家了,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朋友,成日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。既到了这里,就别急着走,好歹在这里过完年在去。老爷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,连我娘也不在了,你回去和谁过年呢?不如就在这里和我过。” 说话间,已至一处游廊,廊中开了处洞门,穿过洞门,见短径,两旁篱笆内一面是太湖石堆的假山,一面种着两颗桂花。几步走出去,便有三间屋子。白池将二人引进正屋,就见满屋里堆着各式髹红的梨木家具,几处精致罩门屏风,各样的金银器物。 这倒不是她一贯的喜好,妙真犹记得她喜欢清清爽爽的房间,不爱陈设富丽。 妙真一面环顾,一面受到某种冲击,仿佛是一个浪头打来,将记忆中保存的对她的印象混在一起。她再度感到一份陌生,幸而调转头来,还能看见白池熟悉的五官。 屋里霎时进来三四个丫头仆妇,又是端茶,又是端点心,都摆在一张雕花罗汉榻上。白池待妙真初初打量完这间屋子,就笑着拉着她去榻上坐,“我们家里的点心,都是一家有名的糕子铺里做的,我们家里是不做点心的,两个厨娘不会做,就做也做不好,摆碟子不好看。你是最喜欢吃这些的,快吃吃看。” 说着就在碟子里拣了块榛子酥糕递给妙真,一抬眼,看见花信站在跟前,忙外头吩咐丫头,“搬根凳子来呀,没见着还有客在这里站着?你们只当她是丫头啊?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,姊妹一般,往日玩起来,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丫头。” 小丫头还反应不及,就有个年轻媳妇眼疾手快,忙去搬了跟马蹄方凳在跟前,笑嘻嘻请花信坐,一面望着妙真说:“素日总听我们姨娘说起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情形,说他们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奶貌若天仙,我们还不信,今日一见,可不由得我们不信了。” 妙真忙客套谦逊两句,白池一面和妙真笑,“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相貌的小姐。”一面扭头对众人说:“今日可是叫你们长了见识吧?” 几个仆妇忙道,“那时候姨娘刚到家来,我们就开过一回眼界,今日托姨娘的福,又开了一回。” 白池挺起肚子,脸上的笑拢来一股威势,散漫地挥挥帕子,“你们出去吧,叫我姊妹间说说话,这屋里暂且不要人伺候。” 众人应诺,纷纷退到廊外伺候。妙真留心去数,这屋里伺候的女人竟有五个,又见屋里家具陈设这般排场,哪里像是做小妾,简直是正房太太的派头。 待人出去,她搭过脑袋在炕桌上问:“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些人?都是单伺候你一个人的?” 白池微笑着向门帘子斜看一眼,“我最先来时,又不是住在这里,老爷单在外头买了所房子给我住,也有一房下人伺候。他们是三口,女儿单在屋里伺候我,老娘张罗家里的事,男人在外头跑腿。去年我搬进来住了,老爷又给添了两个女人伺候。还有一个,是上月才进来的奶母。” 花信搭腔道:“这样讲,你最先到邬家来时,是给邬老爷做的外宅?” “最先我是到无锡去找老爷,老爷在那里有买卖。跟着老爷在无锡住了个把月,就回了昆山。家里太太是个母夜叉,原不许他娶小,他只好偷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,把我安置在那里。” 花信追问:“那你怎的又能搬进来住呢?” 说到这里,白池那双笑眼里泄出一点狡诈的精光,自信从容地端起茶来呷。她笑而不语,须臾才悄声道:“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,等我后面慢慢告诉你们听。” 算起来,白池比她二人都精明能干,妙真倒还知道。因此看见这光景,明白她不是装出个好样子来故意叫她们放心,是确凿过得不错。 她慢慢放心下来,长叹一声,“妈妈过世的时候,嘴上虽然不说,可我知道,她放心不下你。我那时候当着她说,日后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,她这才放心闭了眼。” 如此一说,三个人都是潸然泪下。白池一面蘸泪一面说:“我那时候本来是要回去一趟的,可刚刚小产,流了一个月的血,根本走动不得。” 也有这个缘故,另有一个缘故则是说不清的。她经过一番迁徙,到了昆山不过几月,心肠就像是硬了好些。就是此刻想到她娘,的确是有些悲从中来,可悲又是悲得不彻底的。她以为是时隔太久的缘故。但细细回想,当时收到妙真的信,也并没有多么痛心疾首。 妙真宽慰道:“这又不怪你,你又不是你故意不去的。你放心,我把妈妈安置在了我们家的坟地里,你什么时候得空回去就能看见。” 白池麻木地点点头,把泪蘸干,就不再有泪落下了。 隔会她从麻木中努力找回欢喜的情绪,又想起来问:“你们现下是在哪里落脚?” 妙真道:“就是你们这条万合街走到底,往右拐那条福安街上,有家禄有客栈,我们在那里包下了两个房间。” “还有谁一齐来的?” “良恭和宁祥。他们今日没跟来,往街上办事去了。” 白池便说:“就你们四个,不如搬到我们家头来住。那禄有客栈我知道,虽然好,到底是栈房,里头住的人繁杂得很,进进出出的多有不便。我们家里空屋子多,你们住过来我们说话也便宜。” 妙真晓得她是诚心,也不推迟,只说:“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,只是你要先问过你们老爷和太太才好。” 白池轻蔑地笑一下,“这有什么,老爷没什么说的,太太也不敢多说什么。这点小事,我还能做得了主。你们就听我的,一会我叫几个人陪着你们过去,把东西都搬过来。这会我就叫人收拾出屋子。” 说话叫了个媳妇进来吩咐,“在外头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我们两个男丁住,再把我这里东西两间厢房腾出来,给妙妙和花信姑娘住。” 那媳妇应诺下去,马上就叫人来扫洗东西两间屋子。妙真不放心,去拉白池的手,“你私自请客人住进来,你们老爷太太不会怪罪?可别为了我们闹得家里头不愉快。” 白池只哼了声,叫她尽管放心。一面扶榻起身,要领着二人去看那两间屋子。妙真花信忙左右搀扶,随她踅至廊下。 两间屋子都是宽敞明亮,家具齐全,白池叫妙真住在东厢房里,“这间屋子大一些。”又向花信笑笑,“西厢房略小些,只好委屈你了。不过都是干干净净的屋子,自打我搬进来,一向没人住。我喜欢清静,伺候我的人都是在外头住。” 看完屋子,又吩咐摆午饭,妙真自然不和她虚伪客套,就答应下来。 不一时就见正屋里摆了一席,一张圆案上满满当当挤着四盘八簋,都是些妙真和花信素日爱吃的菜。妙真上前一看,心下无不感念,鼻子一酸,回头却对白池一笑,“我的口味你还记着呢?” “怎么不记得?”白池请她二人坐,自己也扶着妙真的胳膊缓缓在二人当中坐下来,左右睃一眼,轻轻嗟叹,“咱们三个这样一桌吃饭,吃了近二十年,你们喜欢吃什么,我再过半辈子也望不了。我没有兄弟姊妹,无亲无故到了这里来,无时无刻不是想着你们。” 听见这话,花信由不得不细看她一眼,也逐渐感到一种意外的陌生。妙真倒是听出来些真情实意,两眼又泛起来泪星。 白池瞧见,握着帕子给她蘸蘸,“你还是这样子,动不动哭,永远长不大似的。”她微笑着的,有些羡慕的口吻,目光仿佛从妙真的眼里穿过,望到过去里一切的人和事,心头一片寂寥的情绪。 妙真见似乎在走神,以为是自己哭惹得她伤心,就忙改成笑,“我这两年常逼着自己要长进,可我这个人,好像天生就笨,长进也长进不到哪里去。你不知道,险些吃了大亏了!” 白池收回神思,“吃了什么亏?” 妙真就在饭桌上把胡家如何私吞她财产的事情细细说明,又将最后讨回两万银子的结果告诉,也略长了心眼,依旧隐去良恭作假的事不提。 白池听完这一段公案,气得把箸儿拍在桌上,把左右两个人皆吓了一跳。她一向是个不容易动气的人。 她轻压着牙说:“那时候我在胡家,就瞧出些意思来了,瞿尧三回两回去找舅太太调用银子,她老是借故推脱,一定是那时候就打起了主意。” 说到这里,妙真还颇有些得意,“后来我也看出来了,就借故去找她调用银子。那时候想着只怕钱是要不回来了,不如能要她多少就要她多少。还是问他们要了三百两银子,才有钱回嘉兴去的。” 连着又把在嘉兴经历的事情说给白池听。讲完这些阔别之后的事,已是日暮低垂。门上忽地来了个小厮回禀,“姨娘,尤大姑娘家的小厮找来了,在门上候着。” 妙真刚立起身来,白池就障袂笑起来,“一定是良恭。” 妙真瘪着嘴嗔道:“除了他还有谁?我又不是不回去,不知他急急的找来做什么?” 白池看见她假意嗔怪的脸,想起从前他们两个之间那一缕飘来荡去的情丝,想必如今是系在彼此心上了。她忽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酸,笑得有些涩意,“良恭还是这性情不改,想必是看你久不回去,怕你在人生地不熟的,在外头遇见什么事。正好,我叫人跟着你们回去,帮你们把东西搬过来。” 说话将妙真一径送到小花园外,叫门上这小厮领着两个人随妙真等回去收拾东西。妙真去后,白池又由丫头搀着缓步回房。 跟前这丫头就是先前在外宅里伺候的,叫惠儿,和她有些亲厚。趁着这会得空,便对她说:“方才姨娘和两位姑娘在屋里说话,太太那头遣了老冯媳妇来打听来的什么人。我说是姨娘的娘家人来了,老冯媳妇就说:‘你们姨娘的娘家人不是早就死绝了么,哪里又钻出两个娘家姑娘来?别是你们姨娘体贴狠了,为讨老爷的好,张罗着娶什么三房四房。这个家全让你们姨娘当了算了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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