邬夫人的性情,打也打不怕,真去要她手里的钥匙,一定是不给,他还真少不得要打她一顿。白池心里舒畅,嘴上嗔怪,“你少动手吧,二十多年的夫妻了,打得鬼哭狼嚎的,好听呀?” 两个人正在屋里说话,忽然嘈杂地闹起声音,回头看窗,好几盏灯笼把廊外照得通亮。小厮在窗外禀报说把妙真接过来了。 邬老爷倒体谅,向白池说:“你娘家的姑娘住在这里,我就不好睡在这里了。我避出去,你们好好叙叙旧情。” 避还不是避到外头几个娼.妇家中去,白池也不说什么,和他一齐走到廊下来,转到东厢门前,叫了妙真出来和他见过。 邬老爷看见妙真眼中不可避免的一亮,但不至于去打白池娘家人的主意,只客套招呼,“姑娘住在我们这里可不要客套,白池一直说和你虽是主仆,却胜过亲姊妹。我自然也当你是娘家姨妹,大家都随便些才好。” 妙真看见他倒受了点惊吓,想不到邬老爷是长得这副样子,瞧着比她舅舅还要老些。他和白池站在一处,怎么看怎么不登对,然而世间就是可笑,看着登对的许多人,偏偏就站不到一处。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,这样老的同辈人,没有招呼的经验。只好点头微笑,“我们住到府上来,真是叨扰。其实也不是没有地方住,隔两日,我们还是搬出去住好了。” 邬老爷忙摇撼着手,“你说这种话,岂不是打白池和我的脸?只管住下,缺些什么只管对你姐姐说,她如今管着家务,便宜得很。” 白池和妙真听见“姐姐”这个说法,都是相视一笑。白池浅送他到廊外就掉身回来,并妙真一起踅进东厢里,叫惠儿在各处点上好些蜡烛,遣散了丫头,待要和妙真好好说话。 两个人刚在榻上坐下,良恭就扛着个箱笼进来。因挡住了视线,他一时没看见白池也在屋里,四周又没见有别人,就慨叹着和妙真说:“大晚上的你非要搬到人家家里来,我依了你,那你也给我个面子,不要再和我生气了好不好?” 白池回头看见他,原本从前和他甚少说话,此刻也令她感到一种亲切。她缓缓起身打量良恭,回头对妙真心领神会地一笑,“你们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。” 妙真晓得瞒不过她的眼,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,嗔了句良恭,“你眼睛瞎了,也没看看屋里有没有人就乱讲话。” 良恭也有些发讪,向白池点了个头,改问妙真:“这箱笼给你摆在哪里?” 妙真起身让开,想起来还在和他怄气,就冷淡淡地指着榻上,“就靠墙放着好了,都是我的衣裳。” 良恭扛着箱笼过来,放好后窥她一眼。她看见了他讨好的目光也装作看不见,扬着下巴掉过身去和白池说话。良恭有些无趣,他和严癞头的屋子在外头下人的住处,人家家里,进出不便,看来一时是哄不好她了。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外头,由邬家的小厮引着往外头去安置。白池听见走远了,重又和妙真坐下来,“你们吃没吃晚饭?” “在栈房里吃过了来的。” “那就吃碗茶好了。” 她走到门首,撩开帘子向正屋要两碗茶。惠儿在对过西屋里帮着花信归置东西,是个十四.五岁的岁的小丫头端来的。那丫头一手打着厚重的门帘子,一手托着个木案盘。因没托稳,歪倒了一碗茶,烫得她“啊”地痛喊一声,把整个木案盘叮铃咣当跌在地上。 白池够着脑袋看见一地狼藉,就走出碧纱橱骂她两句,“笨手笨脚的,端个茶还端不好,要你做什么用?还不快收拾了!” 丫头不敢吭声,忙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地上归置了,又往正屋里重新瀹茶。妙真在里头听见,又感到一阵陌生。这陌生的屋子,陌生的呵斥人的声音,窗户外头,连个月亮的影子也没有,只有零星一点廊下悬的黄灯,陌生的黑暗的一切。 她陡地拘束,看着白池又缓缓走进碧纱橱来,挺着偌大个肚皮,摇晃着浑圆的胳膊。她遽然觉得此刻像个梦境,梦境里是她应该熟悉却从未见过的情景。只好把眼睛放在白池的脸庞上,在她更改不多的五官里找她从前的样子。 白池也忽然感到一点尴尬,坐下来朝她笑笑,“不是我要凶,实在是这丫头笨得很,简直不晓得他爹娘怎么给她生了那么个脑子,凭你如何说,如何骂,照旧是那样子。” 妙真讪笑一下,剪断话头,“想不到昆山也是冷得很。” 白池扶着炕桌就要起身,“那我叫他们多添个炭盆来。” 妙真忙道:“我是说外头,不是说屋里,已经点了个熏笼在这里了。” “是了,我记得你怕闷。”白池又下去,笑起来,“那时候冬天,屋子里点上两个熏笼你就说闷,要把窗户打开。也经得住风吹,从未在冬天里病过。” 妙真想起来,吐着截舌头,“倒是把你吹病了好几回。你如今胖一点倒好了,身子骨强健一点。这两年不大生病了吧?” “我也是小产那一回养起来的肉,是不是丑得很?” 妙真忽然在她脸上看见一丝年轻俏皮,就细细看她的四肢,摇了摇头,“倒是不难看的,就是今天乍一看,险些没认出来。” 白池笑嗔她一眼,“我早瞧出来了,心里还在想,我变化难道就这样大?” 这会又贴近记忆中的她了,妙真摇头,“好像也没怎么变。” 妙真自己也说不清楚,觉得她是变了,但偶尔的时刻,又有从前的白池借尸还魂。这时候一更天未过半,天却黑成了四五更的样子。就她们两个坐在这里,有一种古怪的亲密。 未几花信那头也收拾好了,跟着惠儿去提热水来给妙真洗漱。陡地一进去,打破屋里正探索的气氛。白池和妙真说着旧事,也彼此细说各自的际遇,叽叽咕咕的,偶尔两个人嬉笑几声。好也不好,说起来是的确是迅速驱散了这两年的隔阂,可白池探索到过去的自己,忽然对那个自己陌生起来,怀疑往事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。 她感到可怖,恰好花信进来,不用说了。却又有点舍不得,依依难舍地起身,“天晚了,你早些歇了吧,明日咱们再说话。” 两人略送她到廊下,又关上门走回来。花信总算得空和妙真絮叨,“你先前还一味的怕人家过得不好,现如今看看,人家过得不晓得多如意。我才刚在那屋里和惠儿说话,惠儿讲的,不得了哩,如今邬家竟是白池在当家。” 妙真走去桌上把妆奁翻开,对着镜子解卸钗环头发,还在为白池有分担忧,“我们住进来,还没去拜见他们家太太,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要生气。” “生气随她生气好了,惠儿说的,他们家这位太太大字不认得,说话办事也上不得台面,就是个泼妇。”花信在面碰架前兑好了水,冷笑着走来帮着她解头发,“白池倒比她强得多了。” 也不知是在笑白池还是笑邬夫人,妙真没再搭腔,晓得说下去必定就要听见她对白池冷嘲热讽。她起来看她一眼,走去洗脸,叫她带上门回去睡。 花信扫兴地走了,她正要闩上门睡,又见良恭推门进来,提着灯笼,反手把门阖上。妙真横他一眼,回身往床上走,“这么晚了,你还进来做什么?” “晚倒是不晚,还不到二更天。”良恭想她还在生气,外头他们下人房里大家在吃酒赌钱,反正也吵得睡不着,就寻到里头来瞧她。他跟着走到床前,把灯笼悬在她脸畔,“看这脸色,是要和我怄一辈子的气了?” 妙真剜他一眼,把脸偏到一边去。他又笑呵呵地说:“那我还是回去,反正来日方长,你要和我怄气一辈子,我就拿一辈子来哄你。” 逗得妙真回嗔作喜,觉得这话动听,有些承诺的意味。她笑一会,又把笑脸收了,瘪着嘴,“你有本事就不要来和我说话。” 良恭吹了灯笼放在一边,嬉皮笑脸挨着她坐下,“我没本事,偏要来和你说话。” “你还没本事,你本事大得勒,说起话来专门气死人!” “我说那些话,并没有推板的意思,我是怕你想不清楚将来后悔。你知道多少夫妻好的时候什么都不计较,一不好了,什么账都算得清清楚楚。”说着,他把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臂膀,神色认真温柔,“我们成亲,我巴不得,可是不要动用你的钱。我不想将来和你吵架,到那时你倘或叮叮当当和我算起账来,我心里头不是滋味。你等我想法子去赚些钱,像模像样娶你好不好?” “我才不是翻旧账的人。”妙真剜他一眼,人是靠进他怀里去了,“什么法子,可是又去赌啊?” “你看你又说这个,我本来不好赌,是没法子才去混一混。” “没法子怎么不和说呢?你就是死要面子。” “我不是开不了口嚜,这事情就是换个男人也开不了口。” 妙真把嘴秃噜一下,眼皮险些翻上了天。也不知道他那要命的自尊心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,不过他眼下肯开诚布公地说出来,也算是长进了些。 见她这模样,良恭动.情地把她揿在铺上去亲。她推了推,“不要,这墙对着白池的卧房,听得见。” 他只得吁着口气翻身躺在她旁边,笑道:“怎么谁都发达了,就我发不了财。” 妙真也翻个身,撑着脸看他,“我看白池虽然是发达了,可日子过得并不怎样顺心。才刚我看见那位邬老爷了,黑黑瘦瘦的,老得勒,面皮也撑不开,还不到五十呢。” 她想着白池和邬老爷站在一处的样子,她的笑容是一片庸俗麻木,仅仅是笑习惯了似的。还有许多小动作也是造作,妙真和她二十来年,习惯了她即便应酬人,笑意里也带着淡淡的疏离,和谁都不愿意深交,那种淡漠才令她有种独特的生动。 她叹了口气,“想必她如今过得好,前头也是经历了一番苦的。” “你这话真是孩子气的话,谁不吃点苦,何况她不过是人家一房小妾,能有如今这日子,你还有什么可为她发愁的?” “花信也是这样讲,大概是我这人就爱多事,喜欢操人家的闲心。”她放下胳膊,两条小臂撑在铺上,手去翻他的衣襟玩,“明天我们还是该去拜见拜见他们家太太,不要给白池难做。”
言情小说网:www.bgnovel.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!记得收藏并分享哦!
198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