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瑛端着碗道:“不过这一年大哥都是跟着太太一起吃,他那房里没人嚜, 自己吃也冷清, 厨房里也难弄他的饭。” 说到寇渊,妙真因问起杜鹃:“杜鹃再没上家里去闹了?” 既说到杜鹃,又不免叫人想起从前那桩公案。一桌四人除良姑妈不晓得, 都是本家。 鹿瑛瞅良恭一眼, 见他面色无异, 便低着头说:“起初那年闹得厉害,托她叔父来说了两回。老爷太太大哥皆不理会, 后来他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说了。杜鹃气得没法子, 把大哥的事四处编排,逢人就说。如今满亭人都晓得大哥身子不好, 大哥脸上挂不住, 除了生意上的事, 也不和人往来了, 成日不是在织造坊就是在家闷着,性格闷得愈发古怪。太太打算替他另娶, 也难, 好点的人家知道他的病都不肯, 差些的人家太太又不愿意。” 妙真捧着碗暗瞄良恭一眼, 心里直乐,面上偏要作出副哀愁模样,“渊哥哥那病,真的就无药可医了?” 良姑妈搭了一嘴,“要是能治,不早就治了?他们寇家那样富裕的人家,难道还怕请不到好大夫?男人这上头的病,麻烦得很呐。咱们凤凰里打拐处那刘家,他们家老三就有这种病,二十六的年纪了还没讨上个媳妇。” 说得妙真好笑,把脑袋歪到良恭眼皮底下去,“你也是快三十岁了才娶亲,往前那些年月,人家八成也是这样说你的呢。” 他姑妈嗔她一眼,“胡说!他怎么样,难道你不清楚?” 妙真转头过来,“我是说别人大概是这样议论嚜。” 良恭冷笑着给她夹片糟鲜藕,“这种事别人议不议论不与我相干,只要你不抱怨就好了。” 大家脸上一红,他姑妈调过筷子头打他,“什么话桌上就说,简直没脸皮!你妹子还在这里坐着呢!” 鹿瑛脸险些没低到碗里去,暗拿眼瞟他们夫妻两个,他们俩互看一眼,像是相互指责,又像是在羞臊对方。使她想起和寇立早年新婚的时候,寇立那人比良恭还口没遮拦,高兴起来不管不顾,什么没廉耻的话都往外溜,常臊得人脸红心跳的。那心跳是久违的了。这些年她没日没夜的吃药,非但没把身子治好,反倒把一颗心治死了似的,她常常摸不到它在跳动。 它总是没声没息地悬在腔子里,好像是她这个人总是没声没息地坐在他们的屋子里。她又没有旁的事情可做,纺线针黹用不上她,他们寇家本来就是做的这买卖。先前寇夫人倒也让她管过大半年的家,可她性情软弱没主见,常被底下管家婆子们挑唆,弄得家里越发乱没章法,后来也不叫她管了。 几年下来,她可忙的事唯有寇立一件。他穿得暖不暖,吃得好不好这列芝麻琐事也成了她生活里的头等大事。他是她的天和地,是她一切时光的消遣。她不像妙真,她的命运从没有过波澜壮阔的起伏,即便偶然波折,也是一条平缓的线。总体看来,几乎是没有变化的。 近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秦珠儿与兰香两个小妾。当变故到来,她又觉得还是不生变故的好。 妙真在对面桌上看见她一张脸又由红转了白,便在底下偷偷踢了良恭一脚,拿眼神警示他不要忘谨言慎行,分明昨晚才告诉过他一遍的。 良恭领会,觉得这饭吃得没了意思,丢下碗道:“我吃好了,要往李大人府上去一趟,下晌不必等我吃晚饭。” 他姑妈一听这些“大人”就胆战心惊,即便良恭这几年频频与这些个大人打交道也不能适应,因问:“李大人叫你去他府上做什么?可别是你哪里得罪了他!” “我能有哪里得罪他?您老净是瞎担忧。他嫌他家花园北角那块地方景色不好,一到冬天就凋零得荒,叫我去替他想法子归置归置。” 妙真把箸儿点在下嘴皮上笑,“你打算要他个什么价钱啊?” “你说得我好像是故意坑人。”良恭掐她脸一下子,“我就是个奸商,也不敢在这些大人头上动土啊。得先去看看要换什么花什么树的再说。” 妙真瞟鹿瑛一眼,忙歪着头把脸让开,剜他一眼,“你忙得过来么,眼下好几处工程呢,监工的人手都不够。” “再忙也得先把李大人的工程先做出来。”良恭因知道她在家给鹿瑛哭怕了,正想借故往外头避一壁,便提议,“监工的师傅若不够,等我绘出图来,你替我去监工好不好呢?” 他姑妈先不答应,“亏你想得出来!叫她年纪轻轻的妇人家往人家府上去替你监工,她看得懂你那些画啊纸的?” 良恭微笑,“她行的,您老可别小瞧她。李大人家怕什么,他家夫人她们也是见过的。” 说着走了,妙真搁下碗去送一程,路上横着眼瞪他,“叫你别在桌子上拉拉扯扯的,你偏不听!给鹿瑛看见,她心里不定什么滋味呢!噢,他们夫妻不好了,我们偏在她面前那样子,不是故意叫她难堪么?她本来就是个多心的人。” 良恭本来牵着她的手,听见这话便丢开,长叹着笑,“好好好,那往后咱们就做个‘君子之交’,你别来惹我,我也不去惹你,今夜里你就搬去夜合斋和她睡。” 妙真笑着打他胳膊,“叫你得脸了!还敢赶我。” “可不是我要赶你,你要做君子,和我睡一张床上做什么?既和我睡一张床,我可保不齐不做个‘色胚子’。” “我说的是当着她的面不要那样亲热,背着她,还和平常一样嚜。” “谁教给你的?你从前读书,难道先生就没说过做人就得人前人后一个样。” 妙真登时把脸板下来,掉身就走。良恭又赶回去追她两步,圈住腰将她抱起来笑,“瞧,说不过我就要耍小姐脾气。” 恰巧在个紫藤花架子旁,秋风一刮,两个人身上都挂了些紫色屑片。妙真居高临下地把他眉梢上挂的一片摘下来,顺手捶他一下子,“那你又要说!” “嗳,成亲的时候可是你自己发过誓的,说从今往后做夫妻,不比从前做主仆的时候,叫我凡事不许瞒你,要和你有商有量。你也不能够拿主子派头压我,凡话好好和我说。” 她两声撑在他肩头,把鼻子向旁一歪,“我难道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么?” “你看这样子是在和我好好说话么?谁家奶奶说话是拿鼻孔对着爷的?” “我们家!”妙真低4下眼来捏着他的鼻子转。 他摆摆头笑起来,“原来你从前说话都不算数的。这也罢了,谁叫咱们家你就是天理王法呢。” 哄得妙真高兴了,捧着他的脸正要狠亲一口。忽然七山不知道哪里横冲直撞地冒出来,“爷,车已套好了。”一看眼前,也吓了跳,忙背转身去。 妙真撇撇嘴,从良恭身上跳下来,一面拍着他肩上的花瓣,一面道:“讲好了噢,李大人家那处工程叫我去监工。我可不能再听鹿瑛哭了,这两日做梦也有个女人隐隐约约的在我耳根子里头哭!” 良恭答应着和七山往外去,妙真又转回姑妈房中。甫进门就看见鹿瑛和他姑妈不知说到了什么,又在桌上淌眼抹泪,他姑妈只好也把饭碗搁住安慰。 见她进来,鹿瑛匆匆拭泪一笑,“正和姑太太说到咱们家太太,我还说呢,都是姑妈,咱们姑妈就不像姑太太这样和蔼亲切。” 妙真笑着走回案上,回忆起寇夫人的模样,其实也算是和蔼可亲的,只是这份可亲里千万别挂碍上前程利益。她从前待鹿瑛也算很好的,想必后来是因为鹿瑛久不生育的事益发冷落了鹿瑛。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,人又岂有千日好的呢?妙真早看开了,毕竟好与不好,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。她不喜欢揪着前尘往事不放,她可贵的时光,都要用来铭记当下每时每刻的幸福。 她端起碗笑道:“我们姑妈就是这性情,待谁都和善,你住久了就晓得,她老人家许多好处呢。” 良姑妈嗔笑,“唷,故意当着你妹子的面把我捧得高高的,好叫往后你有了什么不是,我也不能跟你计较是不是?” “连您也把我想歪了!我可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两个人笑着,看得鹿瑛眼圈又是一红,“您瞧瞧,我在家就不敢同我们太太这样说话,她老人家必定要说我们没高没低没老没少的。其实早年她也不是那样子待我,终归是我久不生育的缘故。眼下好了,那个兰香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,我们太太说是最要紧的时候,马虎不得,千样好百样好的只管给她弄来,也不怕花钱,也不怕费事。我来前几天,听说湖州来了个好稳婆,从前是在南京专给人官宦人家管生产之事的。我们太太早早的就下了个帖子请人到家来住着,专门归置了间屋子出来,还叫了两个丫头去伺候。这还把我个正经二奶奶放在眼里么?!连知会也不成知会我一声,又把兰香从那过我们院里挪腾了出去。这意思明摆着是防备着我,难道我就那么坏?!我就那么坏!……” 她越说越激烈,唾沫星子飞了一桌。妙真只在心里翻着白眼道:又来了。 无奈放下碗来,再不能吃,只听她愤愤抱怨。耳边有一句没一句的,都是老生常谈。只在鹿瑛偶然拔高的调子里,妙真看出她这些年的变化。她望着鹿瑛眼中渐渐浮起的断纹,企图在那破裂的眼睛里找寻到她那位永远岑静文雅的妹妹。翻了个遍,只找到那个鹿瑛的几缕残影。 她不禁检视自己,是否也在世事变幻中变得狰狞? 也有过那么一段,但可幸短暂。她从未化作尘寰的灰烬,到三十出头的年纪,对生活曾灰过心,然而又重新炽烈地热爱上了。 走神的功夫,忽然小丫头点墨跑进来报,“外头来了位年轻官人,说他姓寇,是奶奶的妹夫。我没敢放他进来,跟他说要先进来通传一声,他现在门房里和老爹爹吃茶呢。” 妙真惊讶着掉头,而后笑着埋怨一句,“你这丫头真不懂事,那是二姑爷,怎么不放人进来呢?” 不想鹿瑛噌地站起来,“不放他进来才好!打他出去!” 妙真又掉头笑,“我还说要给湖州送信去呢,这两天还没托着船,偏他就追来了。怎么又不放他进来?难道你就永不见他了?” 一时问得鹿瑛哑口无言,低头坐下,把条哭湿了的绢子在腿上拼命绞着。 良姑妈也劝,“看相隔这日子,恐怕你前脚走,他后脚也坐船跟来了,可见他的心。不放他进来,叫他去哪里住?难不成外头住栈房?没这样的话。叫人家听见,不说你们小两口闹口舌,倒说我们家连个待客也不会,亲戚老天拔地来了,还叫人住在街上。点墨,快去请二姑爷进来。” 点墨又捉裙跑出去,鹿瑛张口要说什么,也没来得及说。妙真暗里窥她,见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总算又浮起一丝活气。 妙真判定他姑妈说得对,这世上有的夫妻,天生就是作死的冤家,旁人看来多么不对付,但在他们各自心里,一定早拧成了个打不开的死结。譬如胡老爷胡夫人,邬老爷邬夫人……像她和良恭这样不为利不为名的,单单因为爱结合在一起,在这些夫妻里,倒显得怪异和突兀,是不被理解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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